清華裏的經學史與經學
清華秋季學期同時開設了武女神的《中國經學史》與壁生師的《經學概論/經學專題》兩門面向本科生的(實際上大多是博士來聽的)經學類課程。《中國經學史》開設自2016年,《經學概論》則是去年新開設的。實際上,如果多多少少讀過點經學書且並非“有蓬之心”的人來聽這兩門課,一定會覺得其間巨大的反差與張力,頗爲值得回味。
武女神的講法很絕,雖名爲“經學史”,可其實並不是效仿皮鹿門《經學歷史》的架構,反而是學他的《經學通論》,也就是一經一經的講。如果用古早味的概念來套,武女神近乎古文經學的氣質,博通五經而尤善《尚書》《周禮》(畢竟是點校過《周禮注疏》的人)《左傳》,兼通古文字與目錄學。這可以說是最具有“典範”性的知識結構了。見聞所及,大概大陸是少有老師能真正提煉出緊扣經文的經學問題(而非哲學問題),並在一門通論性的課程中加以講解。更多類似的通論課只是歷代注疏的“報菜名”,以及對經學外部歷史的關切。武女神在緒論課中還揭出兩條很核心的宗旨:第一、經學在古代學術史中始終扮演着方法論輸出與新動力輸出的角色,影響史學、子學等等領域的研究。第二、理解經學核心是理解經文“可被闡釋的可能性”,以及歷代注釋多大程度上實現了這些“可能性”。因而經學的衰落也並不能簡單歸因於外在條件的變化,實則僅僅是“能說的話已經被古人說完了”。(山大杜門也有類似的主張,不過內核不同。)這是極爲有趣的見地,又樸素又狂妄,類似金克木先生那個有趣的書名《書讀完了》,是真有學力的人才敢講得出的話。上武女神的課總讓人有種把《十三經注疏》全讀一遍的衝動,當然,也只是衝動。
更絕的是壁生師的《經學專題》,他怎麼講呢?他倒着講,從晚清民國經學的衰亡講起。可以說是對那種典範性的經學史敘事的反動。當然我們所謂“陳門”並不同意經學“可被闡釋的可能性”已經被窮盡了。武女神是現代大學中的研究者,而且也非身處哲學系,並不需要像“應用倫理學”之類的學科那樣關切現實。然而經學的研究並不會止步於歷史性的描述與解釋,絕非“描述是淺層的解釋,解釋是深層的描述”,經學的研究更重在闡發,就如壁生師所謂“經學始終面向將來”,我們甚至可以套以下“三個面向”,如今的經學是面向現代性、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的。歷史上每一代的經學,極少有純粹嗜古的興味,更多是關切社會現實,而祈望於將來,這是從孔子開始,經學最根本的性格。就如鄭玄的“太平之治”,直接對標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而絕非塵世中的羅馬或者洛陽。如果熟悉中古時期的集議制度,也可以理解,政治上因循守舊的奏議往往依託前朝“故事”;而真正革新的奏議才會依託經典,加以全新的闡釋,閻步克稱爲“古禮復興運動”“禮制浪漫主義”。搞理論的文官關切社會問題,但並不一定玩的轉官僚制度的套路,確實是不免於理想化的。從《鹽鐵論》一直到今日,情況都是如此。
這兩門課使我大爲震驚,經學史竟然還能這麼講,武女神是炫技的豪橫,壁生師是思想的叛逆。我想我期待的經學史乃至古典學術史,大概也是又豪橫又叛逆,博古而能通今的。武女神覺得經學的“可被解釋性”已經窮盡了,淺學之徒理解不到這一層,但深思之人似乎也不能止步於這一層。經學並不是被局限在那五部經典本身,局限在春秋戰國那段歷史時空裏,段玉裁講十四經學,廖平九譯直接放飛自我。打開經學格局的關鍵,在於對現實的關切,走到這一步,就已經走出了“現代學術”畫出的那道圈,但我們總是要期待有人能走出來的。千年一瞬,很難想象“現代學術”這樣龐大的知識產業除了一篇又一篇的新八股,還能爲將來留下點什麼東西。不過,古典文明留給我們的以及我們留給後世的,除了那些深沉的憂思與熱愛還能有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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