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青,我总想和你说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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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 见信安。 我总想和你说点什么,奇怪,明明有大把时间,却似乎总在被什么耽搁。 大脑意识一旦游离得太快,手是绝无可能追上的。我手里还在记录第一个念头,脑子已经转到七八九十个了,等意识到需要折回来迁就手的速度时,往往没了最初想写的那种欲望。 就这样,一拖再拖。我不知道下一站会漂到哪里,会不会有现在这样的闲情,所以感觉有必要在下一段行程开始前跟你写封信。尽管我对生活的理解始终浅薄,可我还是想聊聊,我们早该聊聊的。 白露一过,窗外吹来的晚风嗖地凉了,这两天台风过境,又送上几分寒意,夏天没有悬念的结束了。我没来得及和它道别,我太懒了,八月至今的一个半月,就出了三趟门,一次是去医院,两次是去面试。 我挺喜欢面试的,在一个相对安静的私密空间,一对一交流,花时间了解彼此。这种机会,除了面试,我很难想到其他更多。面试不只是为了一份工作,还是获取外界信息一个很棒的渠道,尤其在我失去社会属性之后,这大概也是我两年来与外界唯一的有效沟通了。 前几天小区里有住户家在举办丧事,小区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挺多,几乎每月都有一两场。唢呐声萦绕的夜空,热闹中透着几分悲鸣,喧嚣中藏着几分寂静,隐约一股从无始以来的神秘力量在空气中弥漫穿梭。这一切于我,有着一种难以言语的吸引。恍惚中,我又掉入了虚无里。我知道怎么走出来,可我想在里面待一会儿。幽暗在我身上始终盘踞着一席之地,既然再次被它围困,我想干脆趁此机会用我更新过的意识重新与它对视。 青,前不久做了个梦,梦见我像小时候一样搀着奶奶出门,穿过熟悉的小道,两人边走边唱,唱的是《生如夏花》。奶奶生前当然不会唱这种流行歌,可梦里我们的合唱毫不违和。 我知道奶奶已经不在了,我是说,梦里的我,也知道。在梦里,只要有奶奶,我都不舍得眨眼,就直勾勾地盯着她,就想多看她一眼,想和她把过去再走一遍。可连梦里的自己,也知道梦终究会醒,因为害怕梦醒后的分离,所以抑制不住悲伤,不争气地大哭起来。然后,果然就把梦吵醒了……醒来之后,还不肯睁眼,即使只残留梦里的一点悲伤情绪到现实,也仍想沉浸一会儿,因为悲伤里有奶奶的气息。 奶奶走了三年多,我始终用力攥着关于她的一切记忆。这些年不管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她的遗物——她寿衣上的几个纽扣、戴过的两个戒指和坟茔前的一抔黄土。我把这些装在一个看似护身符的小荷包里,只要看到这小荷包,我便心安,便觉海角天涯,带上了奶奶、带上了家。 关于小荷包,还有段插曲。两个月前赶火车的时候,由于在外流浪过于匆忙和着急,小荷包遗失了。说来也玄,我几乎第一次时间就感应到它不见了,一检查包包,果不其然。瞬间,我的毛孔和血液都炸开了,仿佛千万根刺穿透血管、皮肤,要从体内撞击而出。 那一刻,我的世界又一次被搬空,空落落的,什么也不剩。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奶奶离世的那天。忽然间,这旅程、这流浪、这人生,变得毫无意义,我什么都不想要了,不想走、不想听、不想动、不想说,世界正在坠落、瓦解、塌陷,但这塌陷是那么不可理喻,它明明安然无恙地矗立在那里,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而我却无所适从。 青,我想告诉你,小荷包在排队检票的最后一刻找到了,过程的来龙去脉倒没什么可详说。从丢失到寻得整个过程也就十来分钟,在那短短十几分钟里,我的心经历了焦灼绝望到喜极而泣,死了又活。我不敢再对这世界有一句抱怨,我甚至认为此前攒下的所有运气,可能就是为了那一次的失而复得。 这段插曲过后,我想了很多。关于生死、生活以及活着的着落。 生命是一点一点剥落的,死亡并不是在停止呼吸、停止心跳的顷刻间完成。我感觉到我的一部分生命已随奶奶逝去。我清楚记得奶奶葬礼那天我没有哭,也没有悲伤,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任何情绪,肉体和灵魂像失重一般,只觉得空,空的无边无际。 原来,有些人和事,存在对你也许并不重要,可不在,对你却很重要。比如手指上划了一道伤口,本来小得不值一提。可由于受伤的手指不能下水、不能弯曲,你会发现生活突然磕磕绊绊,洗脸、洗澡、洗衣服、洗碗等都变得好不方便。手指存在的重要,在没受伤之前,你是不大可能察觉的到的。 小荷包也好,还有我不愿撒手的那些关于奶奶的念想,我想那都是我确认自己在这世间位置的坐标,否则我怕我会像一缕游魂,彻底失去归属。可这种联结始终是脆弱的,我内心希望自己在这世界多一些抓手,不至于一阵风吹过,便摇晃得不行。 自今年流浪以来,我见识了许多与这世界保持着强劲联结的生命,他们活得轻盈透彻、特立独行,与自然和生活都保持着良性循环。这种被滋养的生命能量,强烈感染着我。我想我不该通过另一个生命存在过的痕迹来确认自己的存在,再不起眼的生命也不应该放弃探索自己的人生吧。 可是你知道的,寻找自我这种事,很少有人帮得上忙,毕竟只有自己才是唯一的体验者。知道再多的道理,听再多别人说,都不能产生事实。一个人内心的体验只能通过实践的事实去产生,我以为最好的实践莫过于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去生活。折腾下来发现,不亏的,你也许不会马上消除困惑,但人行走在自己的路上时,也更容易走向自己,这种意识到自我存在的感觉很踏实。 用“以自己想要的方式”这个词,我有点担心,它被人们过多的提及,却没被赋予与之匹配的内涵与诠释,显得如此轻浮。我始终觉得一个人不该以戏谑的方式逃避一些严肃的命题,她必须很认真、很诚实,抛弃对确定性的依赖,深入模糊,深入未知,去尝试、去验证一些想要的答案。 尝试的结果自然有可能行得通,有可能行不通,可是这个过程会让你逐渐勾勒出自己。而这个自己,是不是足够优秀,足够正确,足够满足你对自我的期待,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自我的生命,不再需要依附其他坐标去确定自己的位置,她会获得一种存在的底气,不需要证明,甚至不需要意义。 我为我终于把自己从家庭乃至从各种形式捆绑的共同体中打捞出来而骄傲,为自己不再受那些试图贬低个体价值、抹去个体意识的观念蛊惑而庆幸。以一个独立的个体被自己观照,这无异于我的新生,从前我认为自己懦弱,如今居然觉得自己有那么点了不起。 青,我总是等不到一封信写完,就已经开始厌倦自己文字的乏味。就像此时此刻,我又因感觉写的特别糟糕而不想继续。我是这样容易感到厌倦的人,时常为自己语言表现力的苍白自惭形秽,我学不来那些优美灵动的遣词造句,也打磨不出那种深刻有质感的文字。我羡慕诗哲笔下那种晶莹细腻、直达人心的洞察,看别人的作品总是惊为天人,大受震撼。而看着自己写的东西,就像盯着一张无聊又造作的脸,她笨拙地模仿着美人的姿态,可让人看完除了别扭,绝不会心生一丝怜惜。 你该觉得这很愚蠢吧,大脑得多空洞才会枉顾写的内容而受困于文字的形式呀,我也鄙视自己这一点,也许我正走在远离“写”的路上。我不敢写了,一开始我以为我怕的是误解和质疑,或者所谓的价值观的撕裂,后来发现我真正害怕的是我一旦真的写点什么就会立刻发现自己的平庸和无味。 好在不管是人还是文字的平庸,我都能坦然释怀了。网络将人的视野扩展到近乎没有边界,远超越了常人所能驾驭的范畴,即使真有天赋异禀者,估计也要在这样的冲击之下慌得一批。人终究不能用自身的有限去抗衡万物的无限,认识到自己的局限,倒也不必看得过于悲观。 然而,纵使心里这样宽慰自己,在公共平台、对公共话题,我终究是好几年没写什么了。我不太确定舆论还有多少理性讨论的空间,每个发声的人,都是那么信誓旦旦,坚定地相信真相和正义在自己这边,他们看上去那么清醒,以至于有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太不清醒。可一个人如果理解人性的复杂,就应该知道真相没有所谓的唯一,不管你以为你有多正义的立场和初心。 人与人之间好好说话好像越来越奢侈了,说话成了一件特别累人的事,总教人想放弃。我格外钦佩那些在网络、在公共平台持续发声的人,那的确需要战士般的信念感和使命感支撑。 而我顶多做到对身边的事尽量不冷漠,比如地铁上遇到吵架的,上前劝一劝;有小孩走丢的,也心急如焚地帮忙寻找;遇到痴呆走失的老人,会送到警局。我的多管闲事,也就止步于空间上的目之所及了,更多遥远的事,我不能无耻地假装每时每刻都与正在承受不幸的人们感同身受。共情是一种宝贵的能力,可我不想让这种能力将我吞噬,我不能重蹈覆辙,不能再让无能为力的人和事折磨自己。 青,我这两年喜欢上了看云。看云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有时仰望天空,感觉自己在看一部巨型百科全书,上面书写着各种奇幻的故事和答案。当你聚焦一朵云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全神贯注,观察它的移动、它的边缘变化,还有它与风、与光的呼应。你的思绪千万不要开小差,更不要低头瞄几秒手机,否则刚刚的云和它正在讲的故事会马上化为乌有。 看云也是讲究门道的,有一点就是要纯粹、沉浸,才会心生愉悦。就像我说看云能给人很多答案,但是这不该成为看云的初衷,看云就是看云本身而已,如果你以为云应该是什么样的颜色,什么样的颜色才称得上美,或者云能给出什么样的启示,和人及人生会有哪些相通的特质,那多半会错过云也错过云的答案。 人们在外界过多地投射了自己的影子,以至于无法好好欣赏事物原本的魅力。 我们总是无法放下预设和期待去融入眼前的事物,我们总以为自己对电影、对书本的解读是在替编剧和作者传递他们的意图,事实上不是的,我们传达的从来只有我们自己,无关电影、无关书本,无关任何载体。正如我给你写的这封信,收件人是谁并不重要,人们说来说去,写来写去,最终都是自己。我是如此,以其他方式表达着的人们,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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