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负之间的拓扑学
后现代哲学将之前的所有哲学作为整体进行反思,因而产生了对哲学本身的二律背反式理解。因距离的有意保持和故意的反叛和破坏态度,过去哲学的霸权及其结构被逐渐感知和辨认出来,于是出现了结构主义,以及做与之相反努力的解构主义。
就像你原来在一座建筑里,只知感叹它的伟大、领悟其何以伟大的精髓,并一心顺着前人的章法开陈出新往上搭建。虽有改动,但心态归根结底是改良,而非破坏或推倒重来。后现代则是你终于走出这栋建筑,站在远处抱臂蹙眉旁观这一整个庞然大物,并最终意识到它只是造物而非天然。那只是可能的建筑形态中的一种罢了,但它上面业已形成的千百种风格汇成了的那种总体性风格,已经被前人们默认为建筑的唯一可能形态。于是,后现代致力于对此中心风格的整体性诠释和反叛,并认为这会引领人们的自由和解放,让他们踏上寻找可能的其他无数栋建筑之路。
只有在意识到负时,才知道之前是正,自反而不缩,从此在正之外又获得了在负中行走的能力。这是一次重大突破。由此,后现代哲学的这次“出走”,打开了建构-解构这一对矛盾张力的大门。(需注意,后现代早已在现代埋下了充分的种子,可参考《思想的前沿》一文。决定性的奇点自然是现代西方哲学鼻祖尼采。)结构的建立和解体,秩序的生成与摧毁,中心的形成和去中心化;从“浸入”到“析出”,从“在场”到“抽离”,从“有”到“无”……关于存在与否的辩证法从此被普及,应用到人类思想的所有领域。

于是,我们可以用保守和进步这对二元标准,对各种意识形态进行粗略划分。粗略定义,保守主义即为致力于继承核心、搭建结构、发展体系,结构从产生到精致化,在这一过程中产生对结构本身的眷恋和捍卫。与之相对的进步主义则用锤子拷问和摧毁原本的精致偶像,拆毁整体的复杂、重新回复个体的碎片化和自由,在破坏中重新释放结构张力,为流动和变化重新注入精神能量。
在两派各举几例,列入保守主义的有亚伯拉罕教、理性传统主义、人文主义等,进步主义阵营则有革命主义、科技主义、尼采哲学和以佛学为代表的虚无主义哲学。加以具体分析,我们将会清晰地看到同一阵营哲学的思想体系和所用语言的同构性。
精致化是一个核心爆发之后蔓延到其边界时的特点,就像往桌子上滴一滴墨水,甫一发轫势不可挡,浓厚的前锋淹没所到一切疆域。随着它的逐渐扩展,积攒的重力势能提供的惯性逐渐消散,前端不似方才锋锐;在强弩之末,它的每个细节在与非它的交战中开始互有胜负,最终呈现出一条犬牙交错的边界线。这就是精致化的过程:力的总体的衰竭导致局部的妥协。因此尼采说,“只有力的过剩才是力的证明。”
(拓扑学或许是接下来十分有趣的思考路径。其余的拓扑意义还有哪些?从不等待任何一个结构彻底落成,以防止形式因的再度固化?揭示一整个结构和创造更多结构之间的关联是什么?彻底的虚无主义的拓扑学意义是什么?彻底的进步主义和进步主义之间的拓扑学的区别又到底是什么?)
一、保守主义
亚伯拉罕三大教以崇神为一切的立论基础,认为只有神才可以定义和解释人的本质,而人能做的只有从理性去认识上帝、或从神秘主义路径体察和附会上帝。简单来说,人性的终极标准是神性。另外,亚伯拉罕教总会强调道德的超验、神秘和不可更改,因为对宗教道德的遵循,是宗教自身特性的标识所在,也是维持该宗教治理秩序不至沦丧的核心。
因此,亚伯拉罕教总会赋予人谦卑、满足的道德。同样地,在福山的《人的终结: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我们的后人类未来》中,他代表理性传统主义来反对现代性。对福山来说,改变某些个体的生物性禀赋等于宣布人类的末日,因为它将对人类这种有道德的物种的完整性造成不可逆转的威胁:
“有充分理由需要我们谨慎对待,我们必须尊重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不可想当然地认为人类可以轻松地任意加以改进……建水坝或在某一地区进行单一种植都会扰乱无形的关系,以不可预知后果的方式破坏系统的平衡,更何况改变人的本质。……超越自然并不是那么容易:进化可能是一个盲目的过程,但它遵循严格的适者生存的逻辑,使生物适应它们的环境。”
总之,福山认为,“我们的道德原则根植于不可触动的人的本质,人的天赋权利与这一生物基础直接相关。”吕克·费希对他的观点认识得很好:福山的观念其实“都明确基于传统的宇宙学或宗教思想,这些思想都早于科学革命也早于启蒙运动提出的进步概念”。之前别的同学提到的自然神秘主义倾向,即“宇宙出现人类简直是奇迹”论,其实和福山也是一个意思。
人文主义是基于对神学的反对而出现的,但其实做的只是一个偷换概念,把绝对神秘的神性,偷换到绝对神秘的人性上面。人文主义的核心是“灵魂”,认为灵魂这个东西绝对存在,但是绝对神秘,使得人类只能无限探索“自己灵魂的奥秘”、“倾听自己灵魂的心声”,但其实并没有一个揭示“灵魂”到底是怎么想的解法或是定式,这使得“倾听灵魂”就像占卜一样不靠谱,靠蛛丝马迹去管窥奥义,却无标准定式可解。
其实,所有保守主义的内核都是:我们现在已经有的东西实在太美好了,我们应该做的是保持这种美好,并防止未来从某种不确定的角度毁坏这种珍贵的美好。我会如此反驳:是啊,过去的东西实在太美好了,那么我们难道不是应该让它继续无限变得更美好、更精致下去吗?任何时代的成就都对于上一个阶段是难能可贵的进步,都是无数艰苦的努力所致,如不继续这种进步的动力,难道不是对过去所有进步的辜负吗?
二、思潮的演进规律:保守主义-虚无主义解构-新的建构过程-新的保守主义
综上,保守主义的建构思路都一样:有一个东西,不管是神、自然还是灵魂,它是一切的源头,但是它是未知的,而且我们没有办法去认识这个未知。不尊重或破坏这种未知所给出的秩序,必会遭到某种形式的来自它的反噬(天谴)。这样,这个未知就处在了一个不可证实/证伪的区间内,所以人永远探究不到、只能信仰,所以它绝对安全,高枕无忧,霸业永存。
各大宗教的思路都是如此:利用人对更大意义的永恒渴望,引导人把最终目标放在一个能看到但永远看不透的位置,从而确保它的永远无法推翻。这样的观念从卡尔波普的角度来说,都是不科学的。正如吕克·费希所言,如果接受了这类观念的统治,那么可以说在思想上并没有真正接受启蒙运动和科学革命。
话说回来,保守主义的内核其实是虚幻的,这也非常好理解。尤瓦尔·赫拉利在他的第一本书《人类简史》中也同意我的这一观点。
“多数人很难接受自己的生活秩序只是虚构的想象,但事实是我们从出生就已经置身于这种想象之中,而且连我们的欲望也深受其影响。”
他认为,塑造这样的共同想象,是人类建立大范围合作秩序的核心。
“人类语言真正最独特的功能,在于能够传达关于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物的信息,即表达不存在的事情(虚构故事),如此人类可以构建共同想象的现实,即共同的信念,从而进行大规模的团结合作,这是认知革命赋予人类力量的核心。”
既然是大共同体的共同想象,参与规模在上千万级别,那么它一定必须是足够坚实的,为了成为足够坚实的,它一定是绝对虚幻的。(这由宗教进化学决定)
因此,对保守主义的看破,必然导致虚无主义的兴起。或者说,人是借着虚无主义的武器,才能打破保守主义的建构,并在重构的过程中展开一段时间的进步主义,直到它在搭建完成后,变成新的保守主义,然后等待新一轮虚无主义的摧毁和新进步主义的建构。
保守化的过程是形式因对质料因的忒修斯之船式替代,进步主义则是质料因对形式因的彻底砸毁以重启新的生成和替代过程。一生一死,死为新生,如此循环。
尤瓦尔·赫拉利说,“身为人类,我们不可能脱离想象所建构出的秩序。每一次我们以为自己打破了监狱的高墙、迈向自由的前方,其实只是到了另一间更大的监狱,只不过把活动范围稍稍加以扩大而已。”事实是否真的如此?人类真的只能被困在这样的循环中吗?
三、进步主义思潮与真正的进步主义
自然地,进步主义思潮大多是建立在对之前某种固有且统摄之观念的推翻之上的。然而,进步主义在它实现了自己的建构之后,又会被新的手持虚无主义铁锤的挑战者视为维持现存建构的保守派。那么,有哪些进步主义是可以跳出“历史周期律”的彻底的进步主义呢?
我们先来看看政治理论。路易十六问道:“这是反叛吗?”回答:“不,陛下,这是革命。”民主共和观念是对旧帝制的推翻,然后西方民主和资本主义在社会主义阵营眼里又被视为固化的反动势力,因而变成需要被革命的对象。
由此观之,从纯哲学角度看,政治思潮里面可能只有马克思主义的“不断革命”论才是永恒真理——世间没有不会过时的政治理论,只有不断进步才是正途;唯一不变的就是变。“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难道不应当成为世间唯一不变之真理吗?
在宗教中,佛学是我所接触过的唯一一种超越宗教的、彻底的虚无主义哲学。它的哲学部分否定神学部分:
《维摩诘经·弟子品》:“入诸邪见,不到彼岸;住于八难,不得无难;同于烦恼,离清净法……于一切众生而有怨心,谤诸佛、毁于法,不入众数,终不得灭度。汝若如是,乃可取食(即才算了悟空理)。”
它的逻辑是双重否定逻辑,核心法门是不二法门,以求彻底地解脱出对任何观念和体系的执着纠结。比如,若说小乘是对此世的厌离和对彼岸的执着,大乘则强调“不住人间、不住涅槃”。小乘讲“空苦无常无我”,大乘则讲“常乐我净”,以达致彻底的去执:真正彻底的放下,是也放下“放下”本身,否则便仍有执着。因此,在其他宗教纷纷建构神-人对立、天堂地狱、信仰和规则时,佛教掌握了这世界上最强有力的虚无主义哲学武器(即所谓“能断金刚般若”——如金刚石一般能斩断世界一切的绝对智慧)。
对于西方哲学来说,尼采是最有破坏性的近代哲学家,因而也是所有现代、后现代哲学尊奉的共祖。尼采从叔本华出发,叔本华从奥义书出发,印度教则和佛教有深刻联系,海德格尔在克服形而上学的努力中可能借鉴了老子智慧。换言之,现代西方哲学革命,很大一部分是受到东方神秘主义的启发。叔本华哲学是典型虚无主义,尼采在承认叔本华的虚无的前提下,提出人的意义的彻底自决和无限进步性。基于此,提出《道德的谱系》《偶像的黄昏》……看书名就能看出他的主张。尼采认为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准就是生命本身,他高扬酒神精神、权力意志,鼓呼超人的诞生。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吟道,
“人是联结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一根绳索悬在深渊上的绳索。走过去是危险的,在半当中是危险的,回头看是危险的,战栗而停步是危险的。人之所以伟大,乃在于他是桥梁而不是目的。人之所以可爱,乃在于他是过渡和没落。我爱那些不知道怎样生活的人,他们只知道做个没落的人,因为他们是向彼处过渡者。我爱那些大大的蔑视者,因为他们是大大的尊敬者,是向往彼岸的意志之箭。”
尼采在《查》中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说,
“现在,我要你们将我遗忘而去寻找自己。唯有当你们都摒弃我的时候,我才会回到你们的身边。”
这两个点就构成了人类迈向超人类主义的坚实基础。
所以回到主题,人类是否有本质?我的答案是没有所谓的本质。之前赋予人类的各种本质,打开它的建构仔细一看,里面都是空而不实的。由此,只有彻底领悟虚无,才能真正迈向对无限可能性的无穷热烈追求。
只要有心的跳动,就会有血的潮汐。
让我们都真正迈向对无限可能性的无穷热烈追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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