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山下 (一)(二)
简介:一个有孤独症的古人的故事。
一
虞郡的丹青镇是因城南城北的两座山-丹山和青山而得名。
丹山是座寸草不生的沙石山,远远望去呈现出一片淡淡的朱红色,很容易让人想起日暮时的西天。
青山则是一座随处可见的草木山,山上松木居多所以四季常青,为和丹山南北对应,当地人才取了“青山”这个名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青山算是丹山的附庸,当初若没有丹山,或许就不会有青山。
然而,这座普通的草木山却因为山顶住了一个叫“青山派”的画师门派而扬名四方,声震京城。
青山派除了画面精美,画工精巧,画风特别以外,其门派那标新立异的规矩做派也让人津津乐道。
青山派作画规矩其一:不得临摹。这个门派的画师作画时讲究的是“观、记、悟、绘”,所以在虞郡若是碰到对着一棵树、一口锅一动不动在那里瞪着眼瞅一天的怪人,八成就是青山派的画师了。也正是因为这条规矩,青山派的画师最不擅于画活物也成了一个公认的秘密。
青山派作画规矩其二:因人定价。青山派创始之初,这条规矩原本是“只卖平民”。掌门的原意是让绘画走进广大寻常百姓家,取材也尽量贴近平民生活、投百姓之好,并且执意不肯卖给达官贵人以保公平。然而事与愿违,寻常百姓迫于生计,鲜有闲情逸致欣赏绘画之美,仅仅指望百姓买画的话温饱就成了大问题。于是掌门不得不改了规矩,并迅速凭借其精湛的画工得到了王公贵族的青睐。
青山派作物规矩其三:永世不居于平地。这条古怪的规矩源于青山派那古怪的掌门-聂青山。
聂青山本名当然不叫青山。这个出生于当地名门望族的纨绔公子,从小便不爱读书,对考取功名也提不起劲,却对山水自然情有独钟,成天上山下河。十岁时聂青山无师自通,有一天吃完晚饭便开始挥笔作画,居然画得还有模有样。
就这样聂青山开始了白天在外面跑一天,晚上借着油灯奋笔作画的生活,没过两年,就因用眼过度眼神差到还不如七十岁的祖母。他的父母得知后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便把他的画具都扔了,结果他还偷偷摸摸买回来,晚上趁着夜深人静躲过父母和下人的眼目继续画个不停。
等到聂青山差点把自己折腾成一个半瞎,他的父母也不得不由了他,只是加了一个规定,必须在白天有太阳的时候画画。
然而有太阳的时候,聂青山都在外面游山玩水,哪有时间画画。
反正晚上只要够亮堂不伤害眼睛,父母也就放心了,那多点几个油灯、蜡烛不就好了吗?
聂青山于是依旧晚上作画,只是在自己的左右手边以及正前方的半圆内有高有低地摆了很多油灯和蜡烛,每晚他就披头散发地坐在这光圈中画笔不停,跟作法招魂似的。
这个安排按理说应该没毛病,可惜某一天白天他在外面跑得太疯,晚上画着画着就不小心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然后又睡着睡着一肘子把油灯撞翻到地上。
这个平时就懒惰散漫的年轻人,为了专心作画时不必一次又一次去取纸笔,画画时都把画纸堆一堆在脚边,而倒下来的油灯,不偏不倚地掉在了那一大捆画纸上,瞬间火苗就窜老高。
等到火烧到桌子,聂青山这才醒来,又扑又打,又踩又踹,在发现火势过于凶猛后,当机立断逃出屋去。
聂青山虽然捡回了条小命,却因烧了半间房子,被老父一顿暴打,差点把好不容易捡回来的那条小命又丢了。
老父发下毒誓:“你今后要是再敢画画,我就算是跑遍天上地下也要打死你这个不孝子!不仅如此,我还会你断绝父子关系,让你就算死了也进不了我聂家祖坟!”
聂青山心想自己也不在乎能不能进祖坟什么的,毕竟人死了无非就变成了虫子的食物而已。但活着的时候因为画画自家老父上天入地也要追杀自己这可是个大问题。
他知道这是父亲在气头上的狠话,但也深深地明白家里是不会再允许自己继续画下去了。
就这样,聂青山卷着铺盖带着简单的行李和他的一堆画具,来到了青山顶上,在自己闲来搭的一个窝棚里住了下来。他自己还觉得心安理得,毕竟住在山顶既不属于天上也不属于地下,就算父亲发现了自己行踪,他的毒誓也应该不管用。
就这样,聂青山在青山顶上一住就是几年。他虽然作为一个人毛病多多,但他的画作却堪称完美。由于他特殊的“观、记、悟、绘”的绘画方式,署名“青山”的每一幅画作都充满了一种如真似幻,如假似真的独特风格。
随着画作越来越有名,前来买画的访客越来也多,聂青山不仅创立了青山派,收了一群门徒,在青山山顶盖起了气派的宅邸,还找了专门的画商帮忙把青山派的画卖到大江南北。因为闯出一番名堂,他和父亲的关系也和好如初,只是到了那个时候,青山已经成为了他真正的家。
在青山派鼎盛的时期,聂青山门下学徒有十几人,有往来的画商也有四五个。可悲可叹的是,这世间鲜有长盛不衰的事和物,某个冬日,聂青山独自下山去应酬,当晚却没有归来。徒弟们习惯了师父彻夜寻欢作乐,也都没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早徒弟们下山去找他,却发现师傅聂青山死在了半山腰,看样子是酩酊大醉后走了一半山路时睡着后被活活冻死的。
聂青山死的时候三十多岁,无家有业,而这个事业也因为他的猝死而分崩离析。学有所成的徒弟和尚未出师的徒弟都不约而同地纷纷下山,一时间门庭若市的青山也繁华落尽,再度出现了鸟兽的踪迹。
等到和青山派做了五六年买卖的画商向由在街上一个又一个地偶遇昔日熟识的青山派徒弟,看着他们背着行李离开,又听闻其他画商也都纷纷跑去找别的营生,开始犯愁自己生计的时候,青山派的常来他这里送画、买画具的一个小跑腿-一个叫“小路”的年轻下人在一个春雨沥沥的清晨来敲他家的门,进门后便从怀里的包裹里掏出五张用油纸包好的画作铺展开来:“这是我家栾公子的作品,您看能不能帮忙卖出去?”
向由小心翼翼地用手铺平五幅画作,逐个仔细地打量起来。
五张画看了四张,有溪流、有树木、有乱石、有繁花。每幅画都署名“青山”,画工精巧,仅凭白纸黑墨便使人如临其境、如观其物,却又氤氲着青山派特有的那种如同幻境的氛围,就好像是聂青山死而复生而画的亲笔作。
向由于是问了一句:“这真是你家栾公子自己画的,不是聂先生的遗作?”
小路撅了噘嘴,说:“当然是我家栾公子自己画的。”
向由将信将疑地摊开第五张画,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脏抖动了一下。
青山派的画师很少画活物,也很少画彩画,但那却是一张彩图,画里是数枝长着零落绿叶的枝丫,其中一枝上停着一只黄色的鸟儿,正低着头啄它自己右侧的羽毛。那是一副构图、色彩都十分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充满了稚嫩童趣的画,可向由却在看到它的那一刻陷入了沉思。
他仿佛回到了三十几年前,自己还是一个五六岁小娃娃的时候,某个春日的午后走出家门,看到门口的树上有个黄色的鸟儿在明媚的春光里在绿叶丛中抖动着小小的翅膀,一会儿歪头鸣叫,一会儿在树干上蹦蹦跳跳,然后又不时地低头用那淡红色的小嘴啄几下它那嫩黄的小翅膀,满是惬意。就好像这个世间对于小黄鸟也好、对于向由也好,就静止在了那个春日的树下,没有狂风也没有暴雨,没有老鹰也没有弹弓,既安稳又美好。
小路看向由愣在那里大半天,忍不住催了一下:“您看我家栾公子的画到底能不能卖出去啊?”
向由回过神来,将画一一卷起,边卷边回答:“当然卖得出去,我看还能卖个不错的价钱呢。”
小路喜笑颜开:“太好啦!我们公子说,只要您能卖得出去,他每周都能给您送五幅画过来。”
向由将画小心地收紧柜子里,锁好柜门说:“那再好不过。今后我们就一手交画,一手交钱吧。”
送小路出门,向由不由感到一阵狂喜,自己的生计又有着落了,而且这次搞不好还会赚大钱。
二
向由认为他活了近四十年,得以过着如此平稳安泰的人生,主要是由于两个重大的人生抉择,一个是三十岁时关了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米店成了画商,一个是娶了桂湘为妻。
桂湘是那种享得起盛赞的女子。自从桂湘嫁过来,自己的小家就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向由从来无须操心家里任何事,就一心在外赚钱养家。
向由一直很敬佩妻子那有条不紊处理家事的能力,以及宽厚慈悲的为人处世的态度。他经常感慨桂湘要不是生为女儿身,肯定能成一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家里只有一个下人,还是桂湘从娘家带来的乳母,又聋又瘸,根本指望不上。桂湘年幼丧母,靠乳母一手带大,也就将乳母当做亲生母亲一般奉养。向由对桂湘带着乳母嫁过来的事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没人帮忙,桂湘一个人要照料一家老小的饮食起居比较辛苦。
一次,他看着桂湘在院子里跪着侍弄小花园的时候走过去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咱家也算宽裕,我看你一天天也怪累的,要不找个下人住家里帮你打个下手?”
桂湘用沾满泥土的双手用力拍了拍花根的土,抬头望着向由笑了笑,说:“等我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时候再找吧,现在还不用着。你也知道,我对家事规矩多着呢,外人估计也干不长,我自己也不习惯。”
向由也没再提这个茬,但他在心里庆幸桂湘成为自己的妻子,感恩她给了自己一个家。
说实话,早些年因为婚后一直怀不上孩子,向由也曾迷茫过。他知道想要传宗接代的自己俗气得要命,配不上桂湘那么好的妻子,但归根结底自己也就是个俗人。等到向由三十岁那年儿子出生,他悬着的那颗心也就此放了下来。
中年得子,夫妻俩都怕孩子夭折,家里的小狗崽叫大壮,他们就给儿子向洛取了个小名叫二壮。
二壮八岁这年,因为聂青山突然死去,这些年来靠卖青山派的画而发了点小财的向由差点丢了生计,而这时一个聂青山门下一个栾姓的徒弟横空出世,凭一己之力护住了青山派的门匾,也让向由的生意起死回生。
为了感谢这位恩人,向由三番五次地上山拜访,不巧每次都只能见到小路来应门,栾公子每次都是“在山里”,不是采风,就是采药,再就是采果子、采蘑菇,不知道还以为这位栾公子不是什么青山派最后一位画师,而是个靠山吃山的农户。
向由就这样,阴天也去,晴天也去,早上也去,下午也去,可两年过去了,他还是没能见到这位隐者,只知道这位栾姓公子的名字叫清和。要不是小路每周都会下山来自家准时送五幅画过来,向由都不敢相信青山派真的后继有人。
由于这位栾公子跟鬼魅一般行迹无踪,向由有一段时间甚至怀疑小路就是栾公子。在他略施小计发现小路不识字也不会画画以后,才不情愿地相信住在青山上的栾公子另有其人。
还有一次,向由从小路套话,问道:“你家公子画风如此老练,不知年方几何?”
小路接过钱袋数了数,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一句:“我家公子吗,小的也不晓得,应该和小的差不多大吧。”
向由顿时心生不快,心想这个小黄毛仗着几斤几两本事,两年来受自己这么多照顾,非但不上门拜谢,连个面都不肯露,实在太没礼貌。就这样,向由一赌气,一整年都没往青山上跑,只是每周跟例行公事一般收画,卖画,扣下自己的佣金,付钱。
就这样,转眼三年过去,一个靠画画,一个靠卖画的这两个命运息息相关的人彼此连一面也没见到,却彼此相安无事都过得挺好。
但到了第四年,向由想着自己痴长对方几十岁,这三年来靠卖栾清和的画自己也赚了些钱,不能因为自己的摇钱树是个退隐山林的怪人就疏于维护人情关系,毕竟结交人心才是商贾买卖的根本。
既然过去那几十次都因为是在有太阳的大白天时拜访才“寻隐者不见”,那这次就赶天黑时去堵他好了。没了太阳,就算山里野人也该回山洞的吧。就这样,向由在心里嘀咕着,在一个傍晚挎着一篮子妻子给准备的瓜果糕点,来到丹山下。
即将落下西山的日头还是很烈的,爬到山顶,向由早已大汗淋漓。他在山顶的大石头上坐下歇了口气,才爬起来走到栾清和住的那间草庐前,轻轻扣了扣那木头门。
小路从门里探出头来,见是熟客,才现身于门外打了招呼,客客气气地说道:“公子去山里还没回来”。
向由茫然地望了望逐渐暗了下来的四下风景,问:“你家公子平时都这么晚还不回家的吗?”
小路回答:“公子有时早有时晚,说不准的。”
向由心想天黑后下山不便,便将带来的礼品一起交给小路,让他把食物收好后把篮子拿回来。
向由站在门口等篮子,望见聂青山修建的宅院早已成了荒废的断壁残垣,感慨这栾姓公子有现成的瓦房不去修缮,反倒和下人窝在一个小小的草庐里,真是不知道怎么想的。这时他忽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一个穿着粗布衣服,中等身材,面色黝黑的青年站在暮光里,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
向由犹豫了片刻,眼前这个背着竹篓跟个小黑土豆似的农民模样的青年应该不是栾公子,毕竟像画师这种以笔捕捉世间之美的人,就算住在小草房里身上一般都会散发出有别于劳苦大众的清高和疏离。而眼前这位衣着破烂,目光呆滞的年轻人怎么看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儿子。
向由不敢造次,便微微鞠一躬说:“在下向由,今天是来拜访栾清和栾公子。”
小黑土豆眨巴了下眼睛,轻声地说了句:“我就是栾清和。”说完,他又走近了几步,仔细看了看向由的脸,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说道:“平日承蒙向大人恩惠关照,未能去府上拜访致谢,反倒劳烦大人大驾光临,真是失敬。”
向由心想这个深居山林几年都不近俗世的年轻人居然也不是完全不懂礼数,在暗暗惊奇的同时依旧有点怀疑这是否真的是栾公子。
这时身后拿着空篮子的小路走出门来,看到年轻人露出笑容:“公子,你回来啦!”
“嗯。小路,快去拿最好的茶叶来招待向大人。”
向由赶忙推迟道:“天晚路滑,今天就此告辞,改日再来拜访。”
向由到家后跟桂湘说了今天终于见到了栾公子本人。桂湘听后问道:“是个怎样的人?”
向由想了想回答道:“我本以为是个怪人,没想到就是个凡人。”
桂湘笑:“谁又不是凡人呢?”
向由没有回答,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有些人住在山上久了变得像仙人,而有些人住在山上久了却像小野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