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诗》的笔记九——冯至

大学者冯至，1905年生人，毕业于北大德文系，后赴德国留学，海德堡大学哲学博士。 解放后一直是国内外国文学研究的顶级专家。1993年去世。 冯至与戴望舒、臧克家同岁，比林徽因、丁玲小一岁，比沈从文小两岁，比胡兰成大一岁。1937年七七事变，抗战全面爆发的时候，这一批人正是刚过而立之年。八年抗战，从三十出头到四十岁，是冯至人生和学问最重要的一段。 这一段时光都是在西南联大度过的。 冯至在1985写作的《昆明往事》中写道：“如果有人问我‘你一生中最怀念的是什么地方？’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是昆明’。如果他继续问下去，‘在什么地方你的生活最苦，回想起来又最甜？在什么地方你经常生病，病后反而觉得更健康？什么地方书很缺乏，反而促使你读书更认真？在什么地方你又教书，又写作，又忙油盐柴米，而不感到矛盾！’我可以一连串地回答：‘都是在抗日战争时期的昆明’”。 冯至是中国研究歌德和杜甫的权威，所著《杜甫传》几次再版。歌德正是他在西南联大开始深入研究的。“他年轻时对杜甫也是“敬而远之”，可是在抗战期间，逃难途中，他和杜甫亲近起来，他写道“携妻抱女流离日，始信少陵字字真；未解诗中尽血泪，十年佯作太平人”。杜甫的诗和为人深深地感动了他，渐渐地萌发了为杜甫写一部传记的念头。——长女冯姚平的回忆文章 冯志在1927年22岁时出版过一本诗集，当时鲁迅很看好，说他是“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但当时他还太年轻也并不是公认最好，我觉得这是鲁迅个人的审美爱好和共鸣，是鲁迅喜欢的那种，就是抒情含蓄深沉，有一种隐约的孤独和回味。 《蛇》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想那茂盛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来了，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1926 后来冯至年纪渐长，专心治学，三十年代就几乎不再写新诗了。鲁迅1936年去世了，他没有看到人近中年的冯至，在兵连祸结的1941年，在赤地千里的中国，在昆明的乡村，在躲警报的田野，突然爆发了诗歌的另一次创造高峰，一年内写出了27首十四行诗，集结出版。很多人认为，他在四十年代写的这些诗，仍然是中国目前最好的现代诗。 比起早先的抒情诗，这本诗集更富有耐人沉思的哲理。朱自清评价这本诗集说“闻一多先生说我们的新诗好像尽是些青年，也得有一些中年才好。冯先生这一集大概可以算是中年了。” 一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中国新诗》在《十四行诗》中选了九首，加上前面的《蛇》，共十首，是非常多的，而且这本书的选编自序的题目，就是用了其中一首的一句，“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在文章最后还引用这首诗作为结尾。 二十七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远方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象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我突然想，鲁迅要是看了后来这些诗，会怎么评价呢？鲁迅就不大喜欢徐志摩，觉得他动不动就，啊，恋人走了，我要死了。所以半开玩笑写了个“由她去吧”那个诗讽刺下。或许徐志摩家里太有钱了，让人疑他不知人间疾苦，其实冯至的祖上也是天津著名盐商，虽后来家道中落，也是出得起学费让他夫妻双双去德国留学的。我想徐志摩要是也活到抗战，也去了西南联大，也如冯至一样在昆明的乡间徘徊思索躲轰炸，没准也能写出更旷世的作品来。 冯至在西南联大执教7年后，随北大回到了北京，后来任北大西语系主任，中科院西方文化所所长。他是一个沉稳而严谨的人，一个真正的学者。晚年他写过这样一首诗： 三十年代我否定过我二十年代的诗歌， 五十年代我否定过我四十年代的创作， 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把过去的一切都说成错， 八十年代又悔恨否定的事物怎么那么多， 于是又否定了过去的那些否定。 我这一生都像是在“否定”里生活， 纵使否定的否定里也有肯定， 到底应该肯定什么，否定什么？ 进入了九十年代，要有些清醒， 才明白，人生最难得到的是“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