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两篇老师怀念老师的文章
今天读了两篇老师怀念老师的文章。一篇是张沛老师写陆谷孙老师(《哈姆雷特的问题》的后记),一篇是徐曦师兄写胡续冬老师。
两位已经不在人间的老师分别是我在豆瓣关注的第23个和第9个友邻。
张沛老师说:“我在陆老师的课上学到很多东西,小到一字一词的读音,大到立身处世的道理,至今不能忘怀。”
没错,我还记得,十年前张老师的莎士比亚课上,他也提醒我们注意Gloucester, Warwick, prayer等词的发音,有时候还会栩栩如生地给我们再现陆老师当年是怎么教他们一众学生的。
张老师又说:“‘他对每一个学生都是这样的。’确实,和陆老师在一起,你能从他的眼神和语气中感到他在真心关注你,会觉得自己很受重视,是大有希望的可造之材。这说起来简单,然而非情深者不能为也。为人师者,如果没有这种深情,则不过是一台讲课机器罢了。”
张老师也是少有的深情人。我在辞职之际,专程回北大见他,他百忙之中抽空跟我聊天,给我泡茶,在我讲述自己想法时一直用温和的目光鼓励着我,听我说去教了大英,他忍不住轻轻叹气:“可惜了!”我其实觉得自己教大英也有不少乐趣,但他显然觉得我可以在教学之外,在学术上更有些成绩,虽然我对自己的学术能力毫无信心。张老师教过我两个学期的莎士比亚课,茶话会上聊过天,讲座上听我向主讲人提过有水平的问题,可是他不知道我背地里的自我怀疑和挣扎。
张老师说:“哈姆雷特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哈姆雷特》揭示了一切人生存中的永恒困境与根本困惑。” 我还记得张老师让我背诵的片段,我想再读一遍。张老师2006年时问陆老师:“您能否用一句话概括您对莎剧的整体感受?”陆老师的回答脱口而出:“终归寂灭。” 这给了张老师很大的震撼。
徐曦师兄这篇文章也写得特别好,内容和文笔都恰到好处,让我不由得带着笑地泛泪花。
他说胡子在张国荣去世的消息传来时,放了《阿飞正传》,“那一刻讲台上站着的不只是一位幽默风趣、知识渊博的师长,更是一位有血有肉、为情而动的活生生的人。电影和诗歌不是他用来谋生的工具,也不是迷惑青年的诱饵,而是他生命切切实实的一部分。我看到了他戏谑的背后重感情、讲义气的一面,认定这位老师是可以说心里话的人。”于是师兄跟胡子说了自己在专业方面的困惑,得到了很中肯的建议:“ 但胡子并没有视我的投书为幼稚,而是跟我聊了一次,要义是念英语系很好,外语很重要,要把外语功夫练好,以后才能搞学术。我听了如释重负,也打消了一度想转系的念头。自此之后,我跟胡子课外的交往就逐渐多了起来,从一名听课的普通学生,变成跟着他读诗观影的文艺小友。 ”
好真实啊!第一,在英语系的这种感觉,我太能理解了。第二,想找个能说心里话的老师,学生的这种心理需求,现在仍在当学生的我感同身受。第三,我在做老师时,也曾收到过学生诚挚的信,我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也诚惶诚恐过。
徐曦师兄有一种本领,寥寥几笔,就让场景栩栩如生:“ 印象比较深的是门口挂了半幅蜡染布做帘子,显出与周遭不同的甜蜜生活气。 ” “ 突然像变魔术一样,亮出一套马黛茶具,请大家品尝。马黛茶是用一根吸管,大家传着轮流喝。胡子一般会就近递给前排的同学,有的人可能担心卫生问题,但又禁不住好奇,想喝又不敢喝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稍一犹豫,就有那胆大奔放的同学从后排冲出来,一把接过就开始喝,又惹出一阵哄笑。”也许是胡子本身就色彩太鲜明了,所以很简单的描写就让人直呼有趣。就像前几天北京的蓝天,拿无滤镜的手机也能拍出令人印象深刻的照片。
之后,吃饭、打牌、爬山、识认植物(在他的诗里、在他女儿那儿,就能看出对自然发自内心的爱,博物知识只是顺便获得的副产品)、介绍对象、做证婚人、帮助赴港读书,这简直是家人。为师兄高兴,为胡子高兴,获得了除血缘关系以外的家人。看到胡子给“徒孙女”讲故事,我觉得特别美好,那个笑容太好了,太可惜了。 “胡老师一直站在我们价值观的中心,以至于我们敢于做一些向边缘撤退的人生选择”。 喜欢这句话,喜欢这种坚定的、互相理解的支持。
张沛老师对“终归寂灭”这个词耿耿于怀,他后来说:“一个如此高贵和杰出的灵魂是不会随着肉体的消亡而‘终归寂灭’的!我宁愿相信——而且此时此刻,我也确实感到——陆老师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阿子也说:“所有的天象在那个盛大的彩虹之后都有了意义,每一朵云彩好像都变成了需要解读的讯息,每一滴雨水似乎都有了雨外之意。”
我不认识陆老先生,但分明在张沛老师身上见到他的风骨和态度;我只和胡子说过两句话,但我在他所影响的人们身上看到了“向边缘撤退”的可能性。他们还活着,这是老师这个职业最吸引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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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师兄说胡子的 “20世纪电影中的世界文学” 这门课“以观影为主,会完整播放一部电影,而不是片断;在放映前,胡子会用十几分钟简要讲解相关的作家、作品和文学思潮,点出电影与文学之间的关联,有时也会介绍电影拍摄和流通背后的花絮。”
很羡慕!很怀念我上过的电影课!说句题外话:跟同学、邻居、不认识但共同享有一片土地的人们一起看电影的感觉(不管是露天还是在大教室),太美好了。2005-2006年在师大田家炳楼里,田卉群老师给我们放了两个学期的经典电影,从《公民凯恩》、《美国往事》、《野草莓》、《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饮食男女》、《穆赫兰道》、《辛德勒名单》、《放大》、《八部半》、《罗生门》……整篇播放,老师会时不时停下来,告诉我们镜头运用、配乐配音、场面调度的道理,更对内容、手法、社会、行业做出犀利的点评(那些话现在是不敢说了)。这门课好像最后以《天堂电影院》结束,我记得我很感动。一整个学年我都没有看太清老师的脸,只知道她在佳片有约做嘉宾时的样子。课后我跟着影视系的同学一起骑车去北影周围和新街口淘碟,也是初到北京的新鲜体验,仿佛鱼儿游进一片宽广的海域;我还参观过他们拍摄短片的片场,写侯孝贤拉片笔记,学习镜头语言,想用在我的flash制作上,跟闪吧的网友们切磋……
今年夏天,大讲堂放《天堂电影院》,我没敢去看;在家看完,我哭得像在秋风中发抖的树叶,很久都控制不住自己。虽说这一年泪点低,但这次也太低了。我事后想一想,我怀念的,是那种包容、温暖、多元、热情的社区感,是那种大家快乐共享丰富文化资源并真诚讨论的自由氛围,可似乎只在天真豪迈的少年时代才可能拥有志趣相投的社群、酣畅淋漓的“狂欢”。(又想起大四夏天,夜夜在食堂里玩三国杀,只要有人来就可以加入,不需要知道彼此名字,只是潇洒地享受在这个过程中激发出的创意和幽默,可这比起真正的“狂欢”也太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