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调整时差 / 于是我穿过我的一生”
AN OLD WORLD BEFORE COVID-19 写于2020年2月,一切开始改变之时。
向2019年的我告别,但和这个世界不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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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命年的足迹,在禁足的当下回忆,如另一个平行宇宙的自己。旅行近似一种无法克制的瘾,疫情封锁下犹如戒毒,一月前在久违的北京旧城漫步、探进陌生又新鲜的咖啡馆、借影院和展览重温中文世界的艺术基因,似乎都恍如隔世。 2019年的足迹格外散漫而疯狂,在受到重创的个人生活之外,将自己不断抛入连续的出走,在一如既往的狂热之上又附加了徒劳的治疗意义。一生中从未如此将远方作为放逐,仿佛自己是一件破烂的衣服,在一条又一条河里反复捶打,以为可以洗掉污渍。 ❶月的第一秒在回溯中格外清晰。和临时结识的朋友在博卡拉的街头乱窜,试图找一间众口能调的跨年酒馆。但提着冰啤的我们在摩肩接踵的街头相互走散,各色皮肤的人们看不到可供倒计时的钟,就开始随随便便地乱喊321,新年就那么来了。 我已是三分醉意,他们叫喊的声音在身边绕成了一堵声墙。最终我们也没能如愿端坐畅叙,在南亚的狂欢中走回了旅馆,阳台上我看到亮着霓虹灯的小型摩天轮,天空被人间染成绯红色。 第二天清晨我特意包车去观景台,让这个新年显得更有仪式感。晨曦的薄雾弥漫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台地上,一架早起的滑翔机掠过头顶,人们朝它欢呼,飞行员隔空与我们high five,飞向安纳普尔纳和鱼尾峰,我一面扭头去看远方的道拉吉里,它从模糊变得清晰。 ❷月我因事去了巴黎。冬季早上九点才天亮,每次醒来看见漆黑的窗外昏黄的路灯,抑郁得起不来床,那时的夜似乎永远笼罩在心上。埃菲尔铁塔和冰冷的塞纳河像图腾一样立在记忆里。有一天从Opéra站出来,白雪纷飞着落在歌剧院金碧辉煌的顶上,探照灯的光柱穿过那些飞雪。 在路上分别经过了博洛尼亚和维尔纽斯。中世纪以降的柱廊之城在冷雨中给予了部分庇护,我突发奇想拐进了主教堂祷告,傍晚六点整个教堂里没有游人也没有灯光,只有和我一样匆匆途经、默念有词的过客。 维尔纽斯下了暴雪,盖住了主教堂广场前波罗的海人链的第一块砖。“你爱过希望过,但没有结果。”带着这句诗清晨探访米沃什故居,破旧的公寓楼并非游客景点,只有一只黑猫盯着我。在对岸共和国宪章被擦得锃亮的金属铭牌上,我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它说,每个人都有犯错和不被爱的权利。 ❸月回国办事,经历异常崩溃的一夜,凌晨两点在街头扶着栅栏无法多行一步。回到北京后在接连的展览中寻找平静,松美术馆的草坪上立着路易斯布尔乔亚的巨型蜘蛛,后来在东京的森美术馆楼下看到了它的母本。 打了很远的车去顺义看阿布拉莫维奇的个展,她身骑白马唱着南斯拉夫国歌的画面像烙入了我的脑海,每个人也都拍下那幅她与乌雷面对面站着、观众从他们之间穿过的经典照片。他们曾经从长城的两端相会,也在多年后重逢时拉手流下热泪,如今乌雷先走一步,不知他逝世前如何想起落满梅花的南山。 ❹月是约旦最好的季节。春天的罂粟花绽放在古罗马城市加达拉的废墟上,远处是加利利海,右手是黑门山的雪顶和军队密布的戈兰高地,那可能是我记忆中这个国家最美好的画面。不过那是2017年的旅程。2019春则是在东部沙漠狂飙至160km/h,那条公路笔直地通往伊拉克,夕阳在车后落下去,荒野披上一层昏黄的纱。 Wild Jordan在沙漠重镇Azraq建起了一座酒店,完整地保持了1940年代英国陆军野战医院的本来面貌。黑色的玄武岩遍布于邻近的戈壁,视野中不着一物,每一辆车都像星际探险。 ❺月经塞浦路斯中转飞往格拉斯哥,完成了又一条长线徒步,West Highland Way,全程大约120公里。第二日的40km几乎走到崩溃,拖着旧伤复发的膝关节,晚上八点半天黑时还陷于看不见尽头的湖岸森林,夜里十一点冲进酒店时,我就像一个刚逃出古拉格的重犯,脱袜子就花了三分钟。 高地的壮美不负久别重逢,尽管途中屡飘雨雪。Fort William四周白雪皑皑,也断了我登顶英国最高峰的小愿望。虽然脑袋里像装了三百吨垃圾,走到终点时还是笑得像个傻子。返回GLA后和多年未遇的故友见面长聊,人来人往的车站,礼节性的拥抱,却觉得如于岁月的激流中侥幸求生。 两个人坐在格拉斯哥大学附近的街头酒吧,天气好得稀奇,下午两点的阳光照在Caledonia啤酒浑浊的液体上,是那一日永恒的定格。 离开苏格兰后取道廉价航班去了马耳他。Comino岛的泻湖有着地中海无限透明的蓝,瓦莱塔如盗梦空间般的抛物线街道似乎曾经在我的梦里现身。那个国家有着度假式的喧嚣,也正因如此,最爱的还是某日在Rabat老城毫无目的的走街窜巷,深陷于弥漫着人情味、孩童街头足球和街坊小酒馆的烟火气里。 虽然后来去了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和阿马尔菲海岸,五月的西西里仍然是意大利的favorite。热烈、混搭、充满了活力与古老的传说、正处于好时节的温度和阳光,翻到那时的照片,充满色彩却又不浮夸,就像邮差里聂鲁达遁世的地方,活该诞生那么多美妙的电影。 埃特纳火山恰好刚下了大雪,好像冒着火焰和青烟的喜马拉雅,格外魔幻。Taormina的圆形剧场是平生见过最美的Amphitheatre,Siracusa的Ortigia岛有一幅完全令人无法离开的容貌。就连许多人觉得平庸的Agrigento城区本身,都有一条海景无敌的大道和让人舔成狗的Gelato。 而巴勒莫,那个贡献过伟大左后卫格罗索的城市,有着教父的气势。一个黑色卷发男人骑着自行车在市中心的罗马大街上飞奔,单手持把,另一只手则夹着一只白色Puli犬,那是一种长得像个拖把的狗,于是这一人一狗的头发都在风中飘荡。 ❼月去埃及开会,偷偷摸摸地完成了打卡埃及国家博物馆的梦想。一眼望不到头的木乃伊彩棺,三千年前的图坦卡蒙宝藏,有一种暴发户式的炫富,却又如此合情合理地正当。坐在解放广场旁边的小馆里喝着阿拉伯咖啡,小豆蔻的香气混着盛夏炎热的尘土,想起何伟住在开罗时每次从马阿雷克步行来广场采访的情景,那是属于亚库班公寓的时代。 ❽月几乎全部属于Call me by your name的意大利。处处都是休假旺季的拥挤和昂贵,还夹杂着自己不堪重负的私事。第一次朝拜威尼斯双年展这样的世界艺术盛事,小心翼翼按图索骥,看到许多言之有物、关照人性与时世的作品,也记住了空洞的中国馆和以个人身份参展、力图有所表达的中国艺术家。 犹太区的落日下,一个巴勒斯坦人因为我T恤上的地图走过来和我握手,运河边一到夜里就坐满了手持红酒、眼中有光的年轻人,他们的能量和骄傲都写在脸上。佛罗伦萨是我最喜欢的意大利城市,米开朗琪罗广场的斜阳两度造访仍没有过瘾。某个下午我在托斯卡纳的酒庄里喝得醉意葱茏,隔天又在开往阿西西的火车里盲哭。 罗马的永恒总能给人以错觉和安慰,向往已久的万神殿拥有战胜时间的定力,以至于抵达这座城市之前相机遇窃,都没有太多沮丧。Amalfi的蓝色海岸似乎与我格格不入,在Terrazza Dell'infinito上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团客,倒是离开那不勒斯那天傍晚孤身独坐的海湾,赐予了我些许平静。 ❾月飞往东京,平生第一次莫名其妙误机,被迫补了商务舱。这趟旅程想起来难免百感交集,最后的最后不出意外两手空空,但体贴的日本仿佛久别的原乡,处处都予我宽慰。最难忘的一幕大致是在森美术馆拍下的灯海和夜色,有恃无恐的辉煌与孤独。 赶场去看了大地艺术祭。Boltanski在“最后的教室”里铺满了稻草和旧风扇,灯光如星海,封闭、燥热却又怀旧、温暖,和此后造访里山现代美术馆时体察到的开放与清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新瀉有乡村的趣味,物产富饶,等新干线时在车站的清酒博物馆又找到了小酌之乐。 离开东京半年之后,仍然常常回忆起居住的高円寺。通宵拉面日夜操劳、面相严肃的爷爷奶奶,出生在那片街区、很喜欢咯咯笑的年轻料理师,招牌被台风吹坏了的精酿啤酒吧老板和他永远温润微笑的妻子,知道我要离开日本、最后一次送到门外相互鞠躬的吧台小哥,都是温暖过我的陌生人。 当然,还有永远奏着古典音乐的喫茶店,绿植环绕如身处森林的咖啡店,热气腾腾、人人头顶毛巾的大澡堂,只能坐四五位、大家都挤在一起的威士忌酒馆,以及房东夫妇邀请我大快朵颐的路边烧烤摊。我像生活在山田洋次的电影里,被那些似乎上辈子就已熟稔的人情打动。 想起东京会觉得,那是一个令所有孤独活着的人都安享孤独、得以自洽的城市。在非洲、欧洲、中东漫长的游历之后,日本仍以它自成一体的小宇宙成为了我的神迹之国,对于此,始终心怀感激。 2019游荡的终结篇,是回到约旦后、归国前的❿月南部自驾之旅,终于造访了南部贝都因人聚居、阿拉伯劳伦斯战斗过的月亮峡谷(Wadi Rum)。它不啻为这个国度自然景色最为瑰丽壮阔的一面,给每个游人都带来无与伦比的冲击和记忆。 而它真正地与世隔绝,没有手机信号、没有互联网,只有沙漠里按部就班的生活,凝视、观星、闲谈。笼罩于漫天星河下,从晒热的沙子里挖出烤鸡,顺便再扔一块给远道而来的小狐狸,总有一种“我身在何处”的恍惚与迷惑。 效仿马特达蒙的“火星旅行”,是这个待我不薄的国度最后赠我的收稍,也几乎洗去了告别前躲不开的茫然和感伤。不论发生过什么,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年走过的路,也会努力忠于自己血液里好奇、冲动、探索、远行的基因。 想借用五月在格拉斯哥Necropolis公墓散步时写的一段话作为结尾:「前日随手买了个香烛,味道叫做Seawoods,暗夜里燃于床头,闻起来像月光洒在海边的松树林上。这一刻,碧空如洗,残阳如歌,时间裹挟一切,也总会荡涤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