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
大雨差不多是三点开始的,下的莫名其妙,连天气预报也未能预测。可能是同事大多出去了的缘故,今天的办公室有些安静,我下午事情不多,百无聊奈的看着窗外的大雨,索性去开水房冲上一杯咖啡,来到公司的露台上透透气。这是一个很小的露台,但对比于办公室内的狭窄,露台多少可以看得宽阔一些。这里平时人就不多,今天更少了,露台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喝了一小口咖啡,滚烫的咖啡掺杂些甜味多少熨平了些疲惫,然后点上一根烟,静静的看着雨景。手机里响起了Pure love。是她打来的,这首歌是她的专属铃声。
“待会下班了,陪我去看江可好?”那一头传来她懒洋洋的声音。今天是工作日,但她上个周末加班,调休到今天。想来昨晚肯定舒舒服服的熬到半夜,睡到现在才醒。
“才起来吧,昨晚几点睡的?”我吐出一口烟。
“起来有一会儿了,睡的比较早”电话的那一头,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什么。“昨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奇怪的梦?”我半是回应她,半是自言自语
“对,本来梦这东西多少和日常生活不同,可昨天的梦也属实够奇怪的”
“那可是因为这个梦,想去看江的”
“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去看江,想对你说一说只有在看江时才会对你说的话,我们还从没一起看过江对吧”她的语气似乎有些严肃。
“看江时才会对我说的话”这一次,我只是在心里默默思考。今天的她有些不寻常。但此刻,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抽烟,喝咖啡,看外面下雨的世界。梦是什么?江边的话又是什么?应该是抽完烟喝完咖啡之后再去思考的问题。
“好,到时候联系,我这边有点事先挂了”
“好,待会见。”她挂掉了电话。
我小口吸了下烟,发现已经吸到底部,已无刚点燃烟时所散发出的香味,咖啡此刻也有一些凉意,十分钟前被热水融化的油脂已经重新解析出来浮在咖啡上,让人没有想喝它的欲望。于是干脆灭掉香烟,认真思考起刚刚突如其来的两个谜语,她昨晚,或者说是今天的梦,具体是什么,而江边想对我说的话又是什么。回想起来,与她交往已有一月有余,对于她我自信有比较深的了解,毕竟我从小就有一种识人天赋,一眼就可以判断出对方是一个怎样的人。小时候开学面对新分配的老师,初次见面的老师们在讲台上排成一排自我介绍,我在台下一眼就知道哪些老师是很严格的,哪些老师是较温和一些的,后来参加工作,也是一打交道就知道对方的性格。就和她交往一个月来说,可以总结如下:喜欢看书,主要是日本文学,别的国家的作品也看,但是很少。除此之外,最喜欢的事就是一边吃新鲜的水果,一边喝冰镇的苏打水。这一点她虽然从没对我说,但每次去她家,都可以看见冰箱里的苏打水和茶几上空空的果盆。她家有一只叫喵喵的猫,养了大概三年,是一只黄色的土猫,睡觉的时候看起来像一只黄色的海参。我一边抽烟,一边在大脑中思考,希望得出结论。可文学也好,猫也好,苏打水也好,到底是和看江没有关系,是什么话非在看江的时候才能说出口呢?
我现在的露台就能看见长江。不是完整的,只是长江的一小部分。漫长的长江被前面的高楼挡住,只能看见一小块披萨饼一样的江面。但哪怕是这一小块披萨饼一样的江面,依然没有能够阻挡住长江的宽广。土黄色的长江十分宽阔,可以看见很多的货船,长江的宽阔使那些巨大的货船显得如此之小,像是披萨上撒开的碎叶。
这个城市被长江一分为二。放眼世界,我想这样被一条大河一分为二的城市应该也不多。因为被切开就意味着要连接,而世界上肯为连接付出的人大体上是不多的,毕竟分离才是世界的本质。如同斜着切开一个方形夹心面包,形成的两个三明治的表面积比一个方形夹心面包的表面积要大一样。长江的横切而过,让整个城市的边界线多了起来,而这多出来的边界线就是江边。这个城市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那条边界线。在那些不同的地方,长江被分割成一块块不同形状的碎片,可无论在哪个碎片里,长江都是宽广且辽阔的。而她说的去江边看,应该指的是去江边看完完整整的长江,江边的长江一字铺开,没有任何遮挡,洋洋洒洒的江水尽显出河流的辽阔。看见那样的景色,多烦躁的心情都能好起来,难不成她是因为那个梦心情不好?
大概四个月前,我去看过一次完整的长江。那个时候,我已临近30岁,近乎意外地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在30岁之前,总归是会遇见一个适合你的人的。若你在30岁的时候仍是单身,那只能说明一点:适合你的人出现过,但是已经被你错过了。明白这一点时,我很难过。所以,在30岁来临之时,我决定一个人去看江。我是30年前的午夜两点出生的。当我来到午夜两点的长江的时候。长江依然在安安静静的流淌,耳边响着一阵又一阵的江涛,徐徐的江风轻轻的吹过,我的心情如愿以偿的好了起来。可两点刚过,在我刚刚进入30岁时,便不由自主的去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错过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如同在网上搜索信息一般,思维上的鼠标按下去之后,几乎0.01秒就有了答案。那个人是桃。
与桃相恋的时候,我正25,桃21,相处的非常好。总归说来,桃总是可以很敏感地感知到我的情绪,而我也可以很轻松的知道桃对于各种事物的看法。桃多少算是工作狂,每次约会的时候,桃总是会讲很多工作上的事。桃是专门设计齿轮的,具体工作就是每天对着电脑设计各种各样的齿轮,并使那些尺轮的每一个齿都完美的契合在一起。这世界上随便找两个齿轮,如果想要其中一个齿轮的每一个突出去的齿,正正好好凹入另一个齿轮的齿窝里,应该是非常难的。为满足这样的效果,桃总是要经过很多次的修改和调试。
“我们两个,就像是两个不用修改就完美契合的齿轮。”桃有一天对我说。
“不错,但我肯定是主动齿轮,你应该是从动齿轮”当时我打趣般的回答。
这确实是一个很恰当的描述。我的性格多少都带一些主动性,很多事情都是我推着前进,桃往往要么顺从我的想法,像一个从动齿轮,随着我旋转。有时候也会耐心的劝我,做一个安静的减速齿轮。总之,我们的每一个齿如桃所言都是完美的契合在一起,那种契合感让人惬意。
但我们仍未能最后结婚,原因在我。那个时期的我,厌倦了这座被江切开的城市,满心想着去北方,去一座没有一条河也没有一座桥,完完整整的铺设在一个平面上的城市。那个时候的我,心像熊熊燃烧的锅炉,将欲望化为蒸汽,推动着我的传动轴一直加速。桃试着一切方法让我减速,可桃毕竟只是一个减速齿轮,没有办法去扑灭燃烧的锅炉。
分手后,我和桃没有删除联系方式。但彼此都心照不宣般的没有联系。我害怕与桃联系,害怕与桃沟通时带来的完美齿轮般的契合感,被那种契合感包围带来的舒适,可能会让我无法在那个北方的城市呆下去。而桃也未与我联系,想必是我伤了桃的心。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怀疑桃是不是在等我,等我这边安顿好了之后,我们两个会继续像完美齿轮一样契合在一起,只不过运转的地方是在北方。但我终归还是收到了桃结婚的消息。看着她的婚纱照,她和她的丈夫在长江边相视而笑。远方是辽阔的长江和长江上的货轮,我盯着她的婚纱照,默默的抽烟。抽完烟,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桃的身边那个人,或者说桃现在的丈夫,并不能给桃带来那种完美齿轮般的契合感。我当时就这么想。
原计划是吃完饭再去江边,毕竟她下午才起来,想来饿得一塌糊涂。但江边餐馆中意的都要排队,对不中意的完全没有胃口。干脆在便利店买了三明治和啤酒,我和她来到江边的一处长椅边,就着江景大口吃着。就今天的江景而言属实不错,天大约是在下午五点放晴的,大雨落在地面上的水气被太阳照射加温逐渐上升,不一会就形成了云,到了傍晚时分,那些云便映衬出壮丽的晚霞。白天看起来是土黄色的长江,此刻已经看不出颜色,显得寂静又肃穆。两岸的灯光十分璀璨,漆黑的长江上像是黑色镜子一般映衬着灯光,货轮像影子一样在长江中间前进,传来阵阵引擎声,隆隆直响。我听着那声音,不经思考,那样的引擎里有多少个紧密贴合的齿轮在努力工作。
“真不错。”我吃完三明治,开始大口喝起啤酒。
“江景不错,还是三明治不错?“她吃的慢一些,三明治还剩一半。
“江景、三明治,还有此刻的你,都不错”
她没有说话,一边小口吃着剩下的三明治,一边看着长江,慢慢讲起了昨晚的梦。
“昨晚我梦见我抱着一把古剑过江,船是古时候的木船,江应该也是古时候的江。船过渡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船上所有的人都盯着我,他们想看一看我手里的宝剑。我不好意思推脱,只好拔出宝剑。可拔剑时,一个江涛打来,船晃了一下,我的宝剑也失手掉到江里去了。宝剑掉下时还磕碰一下船舷,船舷处被宝剑磕出一个很大的刻痕,船夫嘟嚷着让我赔钱,可同船的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一起好言相劝船夫才作罢”
“这不就是刻舟求剑的故事?”我忍不住打断她
“你这人,听我耐心说完可好”她有些生气,我连忙道歉,示意她继续讲。
“渡船到了对岸,同船的人都离开了,船上的人只剩下我一个。我坐在船舷边,抚摸着刚刚宝剑掉下去磕碰出的刻痕,心想一定不能就这么丢下这把剑,于是干脆一个人跳到江里,向着宝剑掉下的江心游去。江心的水又冷又急,我使劲往下潜,可潜的越深江水越冷,很快我全身都冻的发抖,我几乎都想放弃了,可一想到已经为宝剑付出了这么多,还是咬牙在江底寻找。终于我看见了宝剑,它沉在江底闪闪发光,吸引来一些江底的鱼,鱼正笨拙的围绕着宝剑游来游去,我赶走鱼群,正准备伸手去捞时,却发现那只是宝剑的幻影。我伸手,只能捞到江底的沙,试了好几次都是这样,我愈来愈冷,只好浮到江面,奇怪的是,我浮上去之后,发现渡船已经在江面上等我,船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从江里爬上船,气喘吁吁的休息了一会,发现上船的位置正好是刻痕的位置。我没有想那么多,又深呼一口气,一口潜入江底。很快,我就又找到了宝剑,我在水中不停的抓,可死活都碰不到那把剑,剑就那么幽幽的沉在江底,变成了幻影。我不得不重新上浮,如同上次一样,船仍然在江面等我,而我爬上船的那个地方,又同样是船舷刻痕处,就这么来回了好多次”
“无论如何,这个梦确实很奇怪。这个梦,我现在说起来,也确实有点像是刻舟求剑的故事,可从梦中当事人的角度去看,很多事情似乎变得又不太一样。我们当初学习这个故事的时候,似乎都是在嘲笑那个沿着刻痕去潜江找剑的人,但我觉得这个故事另有含义”
她顿了顿,此刻她已经吃完三明治,手上捏着三明治的包装纸,任江风吹得包装纸哗啦哗啦直响。她另一只手拿着啤酒小口的喝着,双眼出神地盯着江上来往的货轮。
“故事里,或者说我的梦里,刻痕,其实是指人的记忆。我们每个人出发时都像是没有破损的小船。可在过渡的过程中总有人要你拿出宝剑,有些宝剑会随着我们一直到达彼岸,还有一些宝剑会在掉下时将船舷磕碰出痕迹,而那些磕碰出的东西便是记忆”
我没有和她搭话。对于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总是觉得不太可信,更何况这只是她本身的一个梦而已。我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前往江边的渡口。那是一个政府运营的渡口,原本的意图是连接两岸之间的人,方便互相往来。但因为票价便宜,而且在渡轮上可以同时见到两岸的江景,再加上近些年一些短视频的宣传,多少还是有些游客。我和她买了票,等了一会儿,渡轮才慢慢过来。江面上的风比在岸上更大,我和她来到渡轮的船头互相偎依着,如果我们换一个姿势,应该有点像泰坦尼克号里的男女主角。我想和她说一些悄悄话,但渡船的引擎声实在太大,无论讲什么都要大声喊出来。于是我抽着烟,她继续喝着啤酒,全然不顾后面吵闹的游客,两个人默默的看江。
可没过多久,船突然安静起来。引擎声没有了,船长从驾驶室里出来,径直往船底的引擎室跑去。瞬间,游客的声音没有了引擎轰鸣声的覆盖,变得立体起来,可以听清哪些人在拍照,哪些人在互相说着情话。船正在逆流而上,去往南岸的码头。失去了动力的船,在前进的惯性下,速度先是越来越慢,很快的开始像倒车一样慢慢的向后退。此刻,船前方和后方各有一艘货轮。在后方的货轮也注意到了异常,开始用探照灯照着渡船。我和她也感到不安,转头向引擎室看去。
过了几分钟,船上的灯也熄灭了。船上的应急照明马上打开,但应急照片的灯光很暗,后面货轮的探照灯突然显得亮了起来。船上的游客此时大体都已经察觉出这不是什么正常情况,所有人都朝着引擎室靠拢,想看看修理进度,一些乘客已经在研究怎么取下船舷边的救生圈。很快传来了几声锤子敲打金属的声音,应该是在修理引擎。幽暗的灯光里那样的声音多少有些吓人,但身边似乎有几位经常做渡船的人,对此情况全然不顾,低着头继续玩着手机,个个神情木然。后面的货轮也放缓了速度,拉开了与我们之间的距离,探照灯在船周围来回摇晃,把船边的江水照得发亮,像是一把把沉在水下的剑。我和她心里都安稳了一些,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突然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对她说。
“刻下剑痕的应该都是很尖锐的东西”
“你说什么?”她有点疑惑
“你的梦啊,你刚刚说的那个梦。对于捞剑而言,可能唯一的机会只有一个,那就是剑掉下江水的那一瞬间,你随着剑一起跳入江中,可能只有这样才能拿回宝剑。若等剑已经沉入江底,那便无论如何,任你再怎么下潜,能看见的只是剑的幻影。因为剑掉到江里这件事已经发生。可重要的是,如果你真捞起了宝剑,那对于这件事,你反而不会记得。等很多年过去后,大概只会记得,有一天你拿宝剑渡江出了点差错,幸好及时补救才避免损失。下江捞剑固然惊险,但以后的回忆怕是仅仅如此,肯定不至于到船舷刻痕那样深刻的地步。而且有些时候应该也就是这样,与其把这把剑拿到手中,直到剑身锈蚀,剑柄腐烂,还不如让宝剑掉入江中,自己抚摸着船上的刻痕去回忆,回忆中的那把宝剑可是始终闪闪如新。有些事,应该这样去看”
她转过身,望着渡船上拥挤的人群。江风现在越来越大,把她的头发也吹了起来,有些头发触碰到我的身上,似乎我的心可以通过那些头发连接到她的心上。我看着她,两岸的灯光照亮了江水,江水反射的光像是专业的柔光灯,映衬着她的侧脸。她默默看着江水,突然开口。
“有一点你可能说错啦”
“什么呢?”
“能刻下剑痕的不一定都是尖锐的东西哦”
此刻,后面的探照灯已经熄灭,像宝剑幻影一样被照亮的水面,又重新变得黑暗。过了片刻,船上的灯重新亮起,游客们传来一阵欢呼。没过多久,又传来引擎的轰鸣声。而这些,我和她全然不知,因为此刻我和她正站在船头,迎着江风像是在泰坦尼克号男女主角那样深深地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