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味漫话宋版佛经《思溪藏》残叶:哈哈哈哈北宋“背锅侠”的刻经恩怨
选古书与佛经做题材,是个注定“冷板凳”的系列。写得慢,是因为真下功夫查了很多资料,而非百度粘贴党。这些看得让人睡着的资料考证,但我尽量把它讲的好玩有趣——能让多一个人有兴趣入门爱上高冷的古书之美,善莫大焉。
文章以“3分钟有趣入门为主”,更适合普及(里边穿插了方便保存留样的字体刀法、版式年代特征总结)。对于专业前辈大咖,高山仰止,就当听段“相声版”,博前辈一笑。 ——题记

首先,“思溪藏”是啥?“藏”,顾名思义,指的是大藏经。简单交代两句背景——大藏经是一个庞大体系,刊刻也是个不绝如缕的过程。由宋至清,历代刊刻大藏经不到20部。而“思溪”呢?属于后世的版本代称。

值得注意的是,思溪藏属于私刻经,按照现在的说法属于“民间自筹经费”出版,并不是哭天抹泪花北宋纳税人钱的“大宋朝出版项目”。和北宋早期刊刻的“开宝藏”“崇宁藏”不同,“思溪”也不是皇帝年号,而是一个地名——在北宋属于湖州管辖。而在这个纪念性的地名背后,就是闪亮出场的、资助促成《思溪藏》出版的本期主人公——湖州思溪土著、北宋文化土豪“背锅侠”公务员:王永从。

王永从原本是个再小不过的“北宋基层公务员”——属于正史不载、文集不传的下层武选官。按照华喆先生结合王曾瑜《宋代兵制初探》里的推测,“从王永从的经历來看,他的武选官不能排除是买官所得。”如果拍《两宋之交》的电视剧,王永从应该是一出场就是“炮灰”,活不到第二集的小人物。然而,《思溪藏》的横空出世却改变了一切:
牛B暴富发家史
——给徽宗运送“花石纲”


首先,要成为“思溪藏”最主要的资助人,第一要务就要有钱——私人刊刻一部《大藏经》需要多多多少巨款?我们来算算这个天文数字:按照日本京都南禅寺所藏思溪藏《长阿含经》卷二十二卷首刊记:王永从家族“捐舍家财,开镂《大藏经》板总五百五十函”,共收经 1435 部(李保华:宋版《思溪藏》重刊首发)。如此规模浩大的工程,举国家之力都要往往耗费二十多年的时间,王永从仅凭自己一个家族之力,是如何做到的?

那就要扒一扒王永从家族的牛B发家史——给徽宗运送“花石纲”的三级包工头。
北宋的灭亡是个复杂过程,但徽宗运花石纲、因太湖石而亡国,却肯定是压垮骆驼的一根重要稻草。王永从的名字,就出现在这里。我们先看一段正经史料:
据《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花石纲”,引蔡絛《史补》叙述本末:上在潜藩时,独喜读书,学画工笔札,所好者古器、山石,异于诸王。又与驸马都尉王诜、宗室令穰游。二人者,有时名,由是上望誉闻于中外。及即位,谦恭雅尚。崇宁中,始命官访古图牒,宫中独观书临字,却去华丽之餙,玩味竹石而已。始命伯氏(按:即蔡絛长兄蔡攸)俾朱勔密取江浙花石。其初得小黄杨木三株,以黄帕覆之而进,上大喜异然。其后,岁不过一二贡,贡不过五七物。大观末,朱勔始归隶童贯,而所进已盈舟而载。伯氏亦自命使臣采以献焉,俱未甚也。政和初,鲁公(按:即蔡京)被召,上戏伯氏须土宜 进,遂得橄榄一小株,杂诸草木进之,当时以为珍。其后又有使臣王永从、士人俞輖、应奉皆隶伯氏,每花石至,动数十舟,号成纲矣。

这里有几个重要信息。首先,蔡攸,就是北宋权倾朝野的宰相蔡京的长子。换句话说,就像是《金瓶梅》里的西门庆发家一样,王永从的地位是绝够不上直接对接北宋1号大boss宋徽宗的。王永从的boss是蔡攸,蔡攸的boss是蔡京,蔡京的boss才是大北宋唯一董事长——宋徽宗本尊。如此扒了三层皮,王永从这个小人物,顶多算是臭名昭著的花石纲事件的“三级背锅侠”。
然而,出事倒霉的往往是“三级背锅侠”。徽宗可能也纳闷,自己又不爱金山银山财宝翡翠,就是喜欢点儿“人之弃物”的竹石而已,怎么就亡国了?
不怕皇上爱财宝,就怕皇上有品位。
我们接着看史料:

据《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花石纲”:盛章守姑苏,及归 作开封府尹,亦主进奉。然勔之纲为最,延福宫、艮岳诸山皆仰之。政和四年以后,东南监司郡守、二广市舶率有应奉,多主伯氏。至六七年间,则又有不待旨,但进物至,计会诸阉人,阉人亦争取以献焉,天下乃大骚然矣。大率太湖、灵璧、慈溪、武康诸石;二浙花竹、杂木、海错;福建异花、荔子、龙眼、橄榄;海南椰实;湖湘木竹;江南诸果;登莱淄沂海错、文石;二广四川异花奇果。贡大者越海度江,毁桥梁,凿城廓而至。植之皆生成异味珍苞,率以健步捷走,虽万里用四三日即达,色香未变也。政和七年,鲁公亦尝具奏:“陛下无声色犬马之奉,所尚者山林竹石,乃人之弃物,俱有司奉行过当,因至骚扰,愿节其浮滥,而惩戒之。”乃作提举人船所,命巨阉邓文诰领焉。时鲁公有曩备东封船艘,得二千余艘,广济兵士,有四指挥,因又增置作牵驾人,遂尽与之。令每岁会所用花石从前降下,使系应奉人始如数得贡,自余监司郡守等不许妄进上。又诏不许用粮纲,若坐船及役百姓,仍戒伐坟冢,毁室庐,或加黄封帕蒙人园圃花木凡十余事。批付鲁公曰:系进奉,独令朱勔、伯氏、王永从、俞輖、陆渐、应安道六人听旨,他悉罢之。

也就是说,由于徽宗作为艺术家的“大喜异然”,花石纲事件已经控制不住了——甚至连始作俑者蔡京都控制不住了。上行下效,各层官员甚至太监都“争取以献焉”——把献花石当成了官场往上爬、讨好上级的工具。于是天下大乱,为了献石头,毁桥凿城、占用粮船伤民之事就成了家常便饭,并且为中国历史正式贡献了一个词语:“花石纲”。
花石,原本就是花石——太湖石、灵璧石等等装饰花园草木的石头。“纲”指的是运输团队,十艘船才能成为“一纲”。运粮的有粮船,运茶的有茶帮,而生活里扯闲篇的“花石”居然能上升到“花石纲”的地步,可见规模之大。

当然,好日子不长。但到了宣和七年,北方战事突起,金兵 挥戈南下,徽宗下诏罪己,花石纲正式停罢——相当于大boss都发微博“朕《花石纲》一事向北宋全体子民道歉”了,跑腿儿的“三级包工头”王永从当然成了“替罪羊”——史书写的很委婉,次年靖康元年,王永从于四月十日“致仕”(华喆:《思溪藏》刊行者王永从事迹略考)。
啥叫“致仕”?——就是自己辞职,或者退休。中国汉字很有意思,明明是“致君尧舜”、“仕途无量”,连在一起就成了“退休”的意思——官做过头了,亢龙有悔。

不过,退下来的王永从没有去“喝茶”,而是去刻经了。
他为什么去刻“思溪藏”呢?
名字被“封杀”?
——思溪藏刊记与刊刻时间之谜

“三级包工头”王永从致仕后,回到家乡湖州。这个芝麻绿豆的小人物却在家乡思溪干了一系列大文官干不了的大事:兴建思溪圆觉禅院、组织刊刻了宋代第四部藏经《思溪藏》。刊刻年代也很有趣,正是其“被致仕”的同年(华喆:《思溪藏》刊行者王永从事迹略考)。
思溪藏的刊刻时间到底是什么年代?关于刊刻的起始时间,各路学者观点打得血肉模糊,目前学界有定论的只有刊刻结束时间——绍兴二年(1132)四月之刊记,确定为《思溪圆觉藏》的完工刊记无疑,千字文函号自“天”至“合”。(李保华:宋版《思溪藏》重刊首发)。
那么,思溪藏刊刻的开始时间呢?早期学者根据日本增上寺所藏思溪藏《解脱道论》卷一末尾题记: “丙午靖康元年( 1126) 二月旦,修武郎、閤门祗候王冲允亲书此经开板,结《大藏》之因缘。”认为刊刻开始时间是靖康元年,但被后来学者推翻了——原因很简单,太短了。自靖康元年至绍兴二年,不过区区六年左右的时间,《大藏经》断无如此迅速完工的道理。
目前比较有信服力的说法,思溪藏的刊刻时间是“自大观四年至绍兴二年,前后历时二十馀年”(王传龙:《思溪藏》刊刻事项汇考)。

这个结论是怎么考证出来的?我们卖个关子。先要从王永从如何变成“寺院VIP客户”说起。
那么,他干嘛要去刻经?这就引出了“思溪藏”前后的两位重要“劝缘者”:净梵和怀深两位大和尚。官场无望的王永从到寺院找净梵和尚喝茶散心,对于这种“行走的ATM机”级别的寺院VIP出资大客户,净梵给了他一套全方位方案:
据黄溍《金华黄先生文集》:“宋崇信军承宣使王公永从,宣和间仕于朝。慈受深禅师时住慧林,永从暇日数与之游,而咨决心要。间语及有为因果,禅师言:‘起塔之功德最胜。盖舍利所在,则为有佛也。’永从既谢事而归,则舍家造寺建塔,迎禅师为之开山。
也就是说,净梵给王永及的Plan A是出资造佛塔,至于刻《思溪藏》是后来的“买一赠一”。

净梵对于劝缘王永及造塔刻经的功绩,并非孤证。在《释门正统》所载净梵传记也有记录:
元丰中,年三十,住新市西庵,迁苏州大慈无量寿,以音声言辞为佛事……得法弟子遍于吴中,檀施禀戒,满于城邑。勉思溪王氏建塔造寺,刊大藏版,流传江浙。大观庚寅三月,集三七僧,连修法华期。”
无论如何,一部私刻《大藏经》思溪藏,终于从劝缘到完工。而当时劝缘的净梵和尚也在刊刻完工前三年余圆寂,换成了下一位劝缘“接班人——怀深大和尚。
然而净梵的名字,在日本京都南禅寺所藏《长阿含经》卷二十二卷首刊记中还有记载,到了《观所缘缘论》卷尾的刊记,最末一行作:
“都劝缘主持圆觉禅院传法慈受禅师怀深”。

如果不是后人抽丝剥茧的考证,净梵对《思溪藏》十几年的贡献,已在历史中消失了。
为什么净梵的名字,在刊记中被渐渐抹去“封杀”了?
这还和王永从的另一个“小心思”有关。
“思溪藏”为何没有上交国家?
如何给皇帝送礼?

“崇宁藏”虽然一开始也是私刻经,但后来得到了北宋官方认可,赐名“崇宁”,相当于“北宋天朝出版基金后期授权认可项目”,然而思溪藏却始终没能得到南宋“天字一号”boss ——高宗的认可,一直属于民间印刻。这是为啥?
其实根本不是王永从家族“佛系”归隐了,而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们从绍兴二年的刊记中,能读出一股对南宋新朝廷“山呼万岁”的味道:
按照日本京都南禅寺所藏《长阿含经》卷二十二卷首刊记:
大宋国两浙路湖州归安县松亭乡思村居住左武大夫密州观察使致仕王永从,同妻恭人严氏,弟忠翊郎永锡、妻顾氏,侄武功郎冲允、妻卜氏,从义郎冲彦、妻陈氏,男迪功郎冲元、妻莫氏,保义郎冲和、妻吕氏,与家眷等,恭为祝延今上皇帝圣躬万岁,利乐法界一切有情。谨发诚心,捐舍家财,开镂《大藏经》板总五百五十函,永远印造流通。绍兴二年四月日谨题。

这时候北宋的徽、钦二帝已经game over,南宋高宗赵构已立。为啥是“今上皇帝”?因为刻经时间久,怕皇帝哪天over了,反正谁当新皇帝都是“今上皇帝”,做屁民的都一样山呼万岁。布达拉宫里一大堆“恭祝今上皇帝”的文物,同一个套路。
当然,给天字一号领导人送礼,也不是谁能能做到。送的好,家族东山再起;送不好可能送了脑袋。这时候,就必须有一个人能“上达天听”。而接过了净梵接力棒的大和尚怀深,则成了王永从家族能找到的最佳人选。
据范成大《绍定吴郡志》:怀深入京时,诏住大相国寺慧林禅院,待遇甚优; 六年后怀深辞行,“优诏不许,命大丞相喻旨,所以留师者靡不尽也”; 怀深再次辞行,获允后首驻灵岩,“敕补蒋山”; 怀深重建显庆废寺,“诏复赐旧名”包山禅院。
凡此种种,皆可见怀深颇受两代宋帝赏识,足可上达天听。

净梵的名字为什么被淡去?不是“人一死,茶就凉”。而是死人是无法完成“送礼献经”的任务的,于是,怀深的名字被刻在了思溪藏刊记上,永垂不朽。
但人算不如天算,怀深在“思溪藏”挂名不久,也去见了如来佛祖。据王传龙先生考,“怀深甫任主持、挂名经藏,随即去世,献经之事遂未能果行。”
钱是万能的嘛?从王永从与净梵、怀深的生死来看,钱无法左右命数。但多说一个八卦:王永从的“鸡蛋从没放进一个篮子里”,除了刊刻“思溪藏”准备献上,他还在辛未(1091)年间“献钱五万缗以佐国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二十),虽然结果是“上不纳”,但不久王永从官复原职了——于是他从靖康元年思溪藏刊记的九品芝麻官“修武郎”,在绍兴二年的刊记中又变回“左武大夫密州观察使”。

“思溪藏”残叶之“渴爱”

关于刻经的字体特征与断代,是一门“玄学”。我一说话会被笑掉大牙。这里只做一点“端茶倒水”的打杂工作,帮忙把这折佛经的内容整理出来——出自《正法念处经》:
自业之所缚,世所不能救。
尘垢复身面,而犹不自觉。
死信既来至,不久必终没。
众生常贪欲,渴爱无厌足。 死贼忽已至,著乐不觉知。
汝已死相现,为死之所牵。 须臾必退没,退时受苦恼。
此山顶众生,园林庄严处。 业缚不自在,受于自业报。

《正法念处经》属于小乘经典,重点置于“三界六道的因果及出家人之修行”。
很多收藏佛经残叶的人,忌讳残叶中有“死”字。然而,“死生”才是最值得警醒的大事。
残叶中的“众生常贪欲,渴爱无厌足”,是佛经常言。何为“渴爱”?非常爱慕之意。《百喻经》有类似的一句:“为生死渴爱,饮五欲咸水”。就是说凡夫希求爱乐之迷情,如渴者之求咸海水。咸海水是越喝越渴的,就像是贪爱越求越不满足。饮鸩止渴。
何为贪欲?佛经里的“五欲”,指“染著色、声、香、味、触等五境所起的五种情欲。即色欲、声欲、香欲、味欲、触欲”。
《心经》“无色声香味触法”,大家都会背,练字的天天写,无非“认字不识字”。
挂在家里,常警醒,是好事。
生死就在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