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童年:耕牛
风马牛不相及,是说马和牛配不了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马俊朗洒脱,长脸大目,身材匀称,发鬃及腰,相如潘安,其跑多风驰电挚,一日千里,更可万马奔腾,气势如虹,若勒缰必伫立长嘶,英姿勃发,真是人中龙凤,马中赤兔,可以算是家畜里的贵族和英雄。牛就不一样了,黄牛肩上背个驼峰,水牛也是又黑又挫,与马的跳脱和高贵相形见拙,是个地道的苦役。所以在古代,天子有九乘之驱,君子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之诺,武夫也讲究骑士精神,在现代,当今世界上最知名的赛车也把烈马作为LOGE,高尚人士还把赛马和马术作为乐趣。自古至今牛与马相比,始终难登雅堂。其实这个道理也很好理解,就好像在现代化的都市里,人们都驾驶各种小轿车、越野车,但却不会开着一台拖拉机去开会面友拉风一样,在古代,马是用来代步、打仗和彰显身份的,牛就是用来犁田的。
书香门第,耕读传家。马到成功,牛到犁田。牛在一马平川的北方没有驰骋的空间,在多山多水的南方举足轻重。一年之计在于春,耕田之时要靠牛。中国传统的农耕技术经历过很多次改进,大致是把一副“担架”放在牛的前肩膀上,两边都有粗绳或长木接到犁撬上,犁撬的前部是亮铮铮的铸铁铲,有一定倾斜角度,上面有一个扶把,老农用手掌握着。犁田的过程跟开车的过程一般无二。牛攒足了一冬的力量,农民还会加喂精饲料,成为一台出色的发动机,努力把生物能转换为机械能,以四脚驱动全力拉犁,后脚踩进前脚的脚印里,在齐膝深的泥田里,以倔强的牛脾气和九牛二虎的牛劲,稳速前进。老农就是驾驶员,他扬一扬鞭就是踩踩油门,告诉牛动机要卖力,吁的一声叫唤就是刹车,叫牛动机停下。他还负责打方向盘,不过是只能朝一边打,不时地把犁起的泥翻向一边,把原来朝上的枯草绿叶,都翻到下面去发酵成肥料。老农还要注意路况,不能犁地太浅,这样庄稼长不好,不能犁地太深,这样牛拉不动。如果牛动机体力实在透支,就算刹车踩到底、鞭子抽到牛屁股上,牛也会待在那里望天打坐。老农舍不得伤牛,也会到田坎上抽一锅旱烟,等牛休息过来。
一块地犁了一行到头就掉头,接着再犁。等这块地都犁好了,就让田敞敞气待几天。尔后,把犁撬换成一个一米多宽的大耙子,把水田耙平。这活儿就好比开车上了高速,牛拉起来轻松也快,有时候老农还要站在耙上。耙好的水田上有一层浅浅的水,如果要去看梯田,这就是最好的时候了,天光云影,春暖泥香,静待插秧。我们看到的梯田都是成片的,天连水接,梯次铺列,蔚为壮观,这也说明了牛的工作量之大。农村人都很朴实,也很精打细算,他们不会像城里人家家摇号买“车”,很会租“车”。所以,牛犁完了主人家的田,还要犁村里其他人家的田,这通常都有报酬,再赔上好酒好饭招待。牛总是那么憨厚勤奋,终日劳碌,风雨无阻,戴月荷锄,夜里回到自己“不用牛栏关老鼠”的牛棚里,反刍出自己胃里的二道早料,混着白沫星子不紧不慢地嚼着,用呆滞而又坚定的目光表露出一种混沌的大道和超脱的豁达。
不论是水牛还是黄牛,农忙季过后都会得到很好的犒劳,不同的是黄牛不喜水,不让人骑,就少了很多互动娱乐项目。水牛终于可以不和严苛的老农一起过活,它们与小孩子打成一片,要么在山坡上田野边自由自在地啃着青草,要么在水塘里、小河里把整个身子都淹在清凉的水中,留出鼻孔和眼睛,自得其乐地休憩。农村孩子不能去水族馆看海豚表演,他们就只能在水里和自家的牛一起嬉戏游泳。放牛的时候骑牛也是一门必修课。骑牛没有牛鞍,牛皮跟牛肉之间好像有润滑油一样,在牛背上会左右摇晃,需要你也左右略摇着腰肢来保持平衡。牛的背宽而平,两个脚不能像骑马那样夹住,好在牛也很少跑,跑也跑不快,可以一颠一颠的骑得很惬意。乡下孩子可以在牛低头吃草时小跑着表演一脚踩在牛头上,然后从两个牛角的中间跨上牛背的功夫,也可以拖着结实的牛尾巴一路偷懒爬上小山坡,而牛仍然默然处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样。牛总是这种拖泥带水的慢节奏慢生活慢心态,深知欲速不达的哲理,难怪老子在出关的时候骑青牛,乡下人叫道士也作牛鼻子老道,看来牛深得道家思想的精髓。
农民对牛很是器重和关心,他们会为牛做两件极其重要的部件改造,以适应农耕生活。一件在现在看来特别的前卫和时髦,那就是为牛打一个鼻钉。这是一个牛被家畜化的标志,俗话说的牵牛要牵牛鼻子,好控制。另一件只针对公牛,要对它实施严酷的计划生育政策,严格的说是绝育阉割手术,让它从公牛变成牯牛,自此不会再因为荷尔蒙激动,因为爱情烦劳,因为配偶权争斗,变得温顺和蔼。如果两头没有阉割的公牛红起眼打起架来,牵牛鼻子牵出血来都拉不开,传说用一把稻草点燃了放在四个牛角上才可以以暴制暴,把两头牛劝开。但平时千万不要把火一样的红布放在牛面前,否则会激怒牛。中国农民历来对牛有深厚的感情,他们对牛实施这两个酷刑完全是为了生产和生活的需要。
如果说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那么生产方式就决定生活方式。机械“铁牛”耕地效率更高,成本更低,只要一桶柴油,一桶机油就可以解决问题,还免去了放牛的琐碎,大面积耕作更不可能回归到刀耕火溽的年代。农村耕牛越来越少,也许终将一去不返。人们对铁牛再也不需要感情的付出和回馈,小孩子们也没有了与牛交互的乐趣,他们注定失去了这样的感情寄托和归宿。但是人类始终不会忘记牛在历史上与他们的亲密关系,尽管他们再也不可能这么普遍、深入、一对一地与牛去相互认识理解彼此的独特性和不可替代的心灵感受。他们把对牛这个概念的尊重映照在文化的上层建筑层面。比如,曾经乔丹所在的篮球队叫公牛队,中国深圳这个新兴的城市把拓荒牛的雕塑作为城市的标志,而全球股市都把好的行情唤作牛市。
中国人在夸人的时候,还真心地说:你真牛。(201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