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下午的银杏果
上班路中间的绿化带上,种了不少的樱花、银杏和桂花。
这几天高大细长的银杏树底下,散落着很多黄色的银杏果子,有不少被车压扁变成了棕褐色,大多数都是青黄色,形成一片片地黄色。
再过几天桂花的味道就要飘满这个城市各个街道,继而银杏果子基本都掉完,发黄的银杏叶子便开始纷纷和树枝告别,公司隔壁的那条小路的早晨就看到很多人驻足拍照,在秋凉的雾气里拍下晨光透过树梢的照片。
然后等过了冬天,樱花就会在同样的位置散漫一片粉红。看到这一片片青黄的果子,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想到了一些难过的事。
过了大半年我还是禁不住会在一瞬间,想起二叔和二婶。
去年冬天烧炭取暖,铁质的排气管道受冷热产生的水汽出现氧化,脱落的氧化层堵在炉子的排气口,导致两人一起一氧化碳中毒去世,让我初次见识了看着我长大的亲人去世的残忍,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翻手机通讯录,都不敢仔细去看二叔的名字,故意想让自己没有看到,在那串名字附近都会加快滑动的速度,我知道我不会像电视剧里边那样尝试去拨通一下,期待能听到有熟悉的声音接起来,但总是禁不住想,我该怎么处理在通讯录里的这个人名,我也知道我这一生都不会去主动去删掉这个名字了。
普通人生命的死去应该有三层含义,第一层是生理上停止呼吸和心跳,医生宣布死亡时间,伴着亲人的痛苦和无奈肉体火化入土;第二层是曾认识这个人的人逐渐地老去,逐渐遗忘这个人,慢慢随着这些人的死去,没有人见过这个人的存在,算是在这个记忆里彻底地消失;第三层是这个人所在家谱的一个位置,当后人问起这个人时,有人尝试着告诉他这个人和自己是什么关系,当随着社会变迁这个家谱消失后,这个仅存的一个符号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算是彻底死亡。
现在我只能活在第二层里,和二叔他俩一样慢慢在这个世界各种维度里消失。
随着这个过程的不断地滚动,总会在某个场景的一瞬间想起小时候和他们之间的交集,一幕幕地场景虽都不是那么清晰了,但那些记忆还是会提醒自己,我依然记得那两个人是我的长辈,在我幼年时候爱护过我,给过我很多爱和关心。
记忆里的小时候从没见过二叔的笑,不知道在害怕他什么,可能就是怕那个很严肃的眼神,怕那个很严厉的表情,小孩子世界里的害怕应该很少能说出原因。最早的记忆里当时在村子里上一年级,都会路过二叔他们没有院墙的房前,冬天早早跑出去边玩边往学校走,路过的时候偶尔被二婶看到,然后要被喊住让喝碗年粥暖和暖和再去学校,当时多想进去抱着喝一口,但一想到二叔在屋里边,我都摇着头说不去,都吃饱了。
差不多每年到现在这个季节,家里的棉花就会陆续到了采收的时候,为了让我周末不到处跑去祸害东西,二叔他喊我去跟着他们去采摘棉花,然后每摘一斤给我一毛钱,当时他肯定知道钱对我的诱惑,我可以去买糖稀,还可以去买那个无花果干,还可以买很多根辣条,于是我答应了,在棉花地里来回窜,跑在最前边,挑着开着最大、最易采摘的那种棉花放在自己腰前的口袋里,然后拖不动后就放在地头上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大包里,卖力干了两天,周天到家已经天已快黑透了,到二叔家我闹着赶紧称一下重量,等他结完账好赶紧回家,忙着卸货的二叔瞪了我一眼,我就委屈地嚷嚷起来,后来等他俩弄完,二婶看我有些委屈就过来提着我攒起来的大包称了下,二十几斤不记得了,然后给了我两块多钱,让我在屋里等着吃饭,我不敢和二叔在一个房子里,然后就直接奔着回家,二叔在屋里喊回来吃了饭再回去,我就当没听见一样跑回了家,生怕被他喊住用反问的语气问我听没听见?回到家他们妈已经吃了饭在收拾当天采摘回来的棉花,腾空着第二天为采摘棉花的口袋和包,见我回来问我赚了多钱,我说赚了两块多,问我吃了吗,我说吃了。然后等到睡前又撒谎说饿了,弄了棉油夹在馒头里撒了点盐吃了一个,我猜我妈可能也知道我没敢留在二叔家吃。
后来他们房子前边,沿着一个大湾坑修了一堵土胚墙,湾坑对面有人在拉土填坑准备盖房子,放学后我在对面斜土坡找到了乐园,把书包放在屁股下往下溜,然后再爬上来再溜下去,应该算是土滑梯吧,满身满脸都是土,汗混杂着土粘在脸上,但依然乐此不疲,这时出来往坑边丢垃圾的二婶看到对面土滑梯上准备溜下来的我,喊我赶紧回家不然裤子磨破了,我说有书包在屁股下边坏不了,然后又威胁我说要是还不赶紧回家就告诉我妈,因为她知道我是经常被我妈打的嗷嗷叫,很怕被打的。但那天的快乐,让我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我说你快去吧,骑着车子去告诉我妈,然后很得意地又滑了下去。这件事情直到后来我结了婚带着老婆回家看她们,在他们家看小时候照片的时候,二婶还是会念叨那个下午我坐在土滑梯上和她的对话,说让她骑车去向我妈报告,说我小时候是多么的调皮。
再后来的记忆是一个夏天,上午放学前下了场大暴雨,学校屋顶到处漏水,我踩着下了雨满是泥的路上,走过二叔房后,他正在街上看着街上的汇聚起来雨水,估计在盘算着地里庄稼多久可以不用再浇地了,然后叫住我问我下午还去不去学校,我说不去了,然后他掏出五块钱让我去给他包烟,然后我就拿着钱去买了一包烟给他,把零钱都塞到他手里,他问没买点零嘴啊,我说没有。然后他又掏出五块钱,说去买本新字典吧,那是我第一次拥有人生第一笔巨款,我不知道要不要把没皮的那本字典换掉,又盘算着要是不买词典被发现会不会被打,后来怕他质问我钱花哪儿,我还是花了三块钱了一本新华词典,我都想好了如果他问我,我要很镇定地说花了五块钱,但后来好几天没有看到他,再见面之后他也没有问过我有没有买词典。给我钱买词典的事直到在给二叔守灵的时候,我第一次讲给了小一岁的堂弟,讲到一半自己就开始抽泣,他也止不住抹眼泪,在骨灰盒里里边的二叔应该早就不记得了,但是过了二十几年那个给钱让我买词典的事情,依然还记在我的心里。其实这多年过去,想了想虽然二叔从来没有动手打过我,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怕他。现在回想起来,不怒自威应该是小时候对二叔最深的印象了,而给我钱让我买词典的事,应该是我第一次能感觉到他在表达他的疼爱,即便是表达爱,也是让人感到怕,应该还是北方农民那种没什么文化,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而我也更是不知道那是什么,应该如何接受吧。
再有就是冬天里,村子里边家家户户都会做祭祀用香,会在一个弄得一个湿度很大很暖和的房子里,把晒干的榆树皮活成粘状的泥,然后做成一块一块圆柱形放在圆筒模具里边,装一个自行车内胎的气嘴在最下边,然后通过很长的一个方木头,用杠杆在圆筒模具的上部加压,在气嘴的小孔挤出柔软类似面条的东西,然后在一张布上一条一条地排齐来,把长出的部分切整齐后,放在绳子交织的网上,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后打成方方的一小捆,一小捆叫做一子,六子再用纸封成一包,小时候过年前的集市上,都会有很多人卖自制的香,以供过年祭祀用。
小时候冬天的周末和寒假里一旦写作业写到无聊,我就会混进去说是帮忙,一个是为了取暖,另一个就是觉得这个活真的时候太好玩,比冻着手写作业好玩多了,就这样我算是掌握了做香的整个流程,后来我可以自己压出细长的材料,排好切整齐放在晾晒网上的时候,觉得非常得意,感觉他应该会表扬我,但其实并没有,从小大到好像没有听到过一句他表扬的话。他总是默不作声,做一些比较重的活,然后抽一根烟,继续在我旁边收拾昨天晒干的香。
现在想起来觉得,那个时候爷爷这一家的几个兄弟,为了维持生计,他在几个弟兄之间可能是做了最多苦力活的人。每每想到这,就觉得这场意外太难过了。姐姐没能回来参加出殡,在入土后的坟头前我拿着手机,用视频让姐姐看了一眼这个为了家奋斗一辈子的两个亲人的归处,她也泣不成声,说了句这两人的一辈子就是来遭罪的,还没享福就走了,下辈子一定要投胎去个好人家。
等后来我离开家去了外地上大学,逐渐开始能和二叔开始交谈,到后来毕业开始工作,逐渐他能听进去一些我说的话,而且我开始要求他戒烟,少喝酒,要听话。每每他听到我说让他听话的时候,就能看到他憨憨的笑,然后应付两声,表示自己听到了,然后还是接着给自己的酒杯倒酒,眼睛眯成一条缝,然后就能听到二婶说,你说他多少遍都没用的念叨。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面对亲人去世会怎么样,也一直觉得自己有超能力,能让自己的亲人长生,但直到而立之年第一次面对亲人离世,体会到的无力感和放空的脑子,告诉自己是多么的手足无措,多么伤心难过却于事无补,多么不想和人交流,还必须在灵棚里发生大哭,有个远方叔叔在灵棚外边对我说,有人来悼念的时候要大声哭出来,要出声,不然让人怎么看,后来还多次提醒我,抱怨我做的不好。应该是我不算能理解这种风俗,觉得为什么是哭给别人看,可能我还在想着他们能一下子活过来,还能看见我说让他听话时脸上的憨笑,我还没能接受这个现实。
直到出殡那天,一群人抬着两个人骨灰盒要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个憨笑不会再让我看见了。下葬的时候,骨灰盒上二叔的照片有些斜了,我抖着手把照片扶正,递给了来帮忙下葬的人,再被人拉起来就只看到一个土包,我知道以后我只能来这个地方纪念他们两个了,但愿他们还能一直听到我说话,一直能知道我在想着他们,在死亡的第二层含义里,一直。
写下这些,眼睛有些肿了,今天是个秋天的周末,下午本来跑到公司是为了把论文写完的我,在车上看到那片银杏果又想起了二叔他俩,银杏果和他们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关联,但这就是那么一瞬间吧。
以后的日子里,我怕我会忘掉,不能在第二层含义里好好地做一个称职的侄子,所以我先写下来,后边应该也不会再多看几次,除非我真的老糊涂了。我深爱的亲人们,也会陆陆续续地离开我们,我依然不知道到时候该怎么面对,时间不会在我的人生里抹去有关他们的记忆,我只能是好好地珍惜着现在,爱着每一次和他们一起的时光。
希望能足够长,希望我能拥有超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