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时自渎
北京的无聊之处在于,它永远在你想象力舒适圈里活动。一位新朋友,聊两三句你已能想象出他在过什么样的生活;一家新馆子,扫出菜单你就已经想象出吃到嘴里是什么味道。
一词以蔽之,清朗 —— 砍瓜切菜般修好不修边幅的边幅,一切都得是浓眉大眼的。
上周,朋友问我要不要去蹦迪,我也这样问自己。
本小镇青年也向往过灯红酒绿,来了首都,却从来没体会到夜店的快乐。我之前在探探工作过,我看夜店和探探挺像,都得在加了微信的第二天和对方说一句:“抱歉用这种方式认识你,其实我是个正经人,去蹦迪(玩探探)只是为了了解人类。”

后来我去了,表面上的理由是盛情难却,尤其是这种突如其来的邀请 —— 半夜十二点发条语音问在干嘛要不要出来耍明儿还得上班但没事儿就是要及时行乐人生得意须尽欢今宵有酒今宵醉 —— 如果拒绝就显得我这人不太能豁得出去。
我拒绝过一两次,明显感觉到后来他们对我不再表现出任何兴趣;也接受过一两次,回来之后觉得除了夜的确比公司那边儿的深之外,夜店吧台和办公桌没有区别,然后明显感觉到后来他们对我不再表现出任何兴趣。总之,半夜十二点对我发出邀请的人,后来都不会对我表现出任何兴趣,所以去不去这事儿只取决于我自己。
后来我去了,真正的理由就和我没事儿干的时候会打开抖音刷一刷一样 —— 不然还能干嘛?
我就一个小米双肩包,我背着去的,跟刚下班儿一样。夜店储存柜满了,我只好背着蹦。为什么背包呢,因为我特意带了小半瓶金酒。表面上的理由是可以装逼说我是一个对酒的品味有所追求的人,不愿与酒吧里那些口味不佳的科罗娜或 1664 同流合污,但这些在我选择小米背包的时候就已经没人关心。

真正的理由是我深知夜店昂贵,我已经付了一笔昂贵的打车费,而且在可预见的两三个小时之后还要再付一笔,我想对羞涩的囊中好点儿。如果非得消费,我宁愿花十块钱买一瓶汤力水,兑着金酒喝,金汤力在夜店一杯至少 100。
其实我包里还有一个苹果, 从大厂带回来的,只是在夜店拿出一个苹果来也太不近人情了,我后来是在回家的车上吃掉它的。
去的时候就我俩,蹦完了我朋友已经认识了一大群人。有一个女孩顶着小米双肩包的压力与我寒暄,我受宠若惊。
-你做什么?-互联网 -噢,大厂,厉害 -没有没有。 -你做什么?-金融这块儿 -金融,你更厉害 -没有没有。 -我还有个副业,和朋友一起搞一点跨国电商 -国际贸易,厉害 -没有没有。 -我和朋友做了一个公众号,亚文化这块儿的 -作家,厉害了 -没有没有。 -去年本来想出国发展,因为疫情,没出去。 -我也,本来想去日本留学,机票都买好了,也是因为疫情。
疫情真好,能承载所有未能实现的梦想。
夜店就是这样。我总得奋力把我那不值一提的生活说得有滋有味儿,然后给别人的生活点个赞。即使我那亚文化公众号(沙漏狗shallowdog)一个月也发不了一篇文章,除了一个卖理财产品的奸商和一个拍烂片的导演之外从来没有人找过我们。
那女孩和我后来当然再也没有联系,就像那些半夜十二点对我发出邀请的人。
北京就是这样。让我心甘情愿选择做一些根本不愿做的事儿,比如蹦迪。Just for a 模糊的期待,in which 能暂时逃离既定的生活轨道。但我后来发现,我不是在一条高速公路上,我是在一片大沙漠里。
是什么让我和她无法交流?表面上的理由是我们都是心事重重的成年人;真正的理由我不知道,这种时候推给万恶的资本主义就没错。
我吸一口电子烟,说,欢迎来到实在界的大荒漠。她吸一口电子烟,说,确实。
资本主义真好,能承载所有无家可归的怨念。
其实,作为一个山东直男,我可以和清朗的北京无缝对接。聊完工作,那女孩问我周末都在干嘛。我如实相告,十一点睡觉,七点半起床,早晨去游泳,回来看书、做饭、和朋友聚会,回家看书看电影,到十一点,睡觉。

我已经习惯说完这些别人那种“这也太健康了吧”的惊叹,多半还会评价一句“提前进入老年作息”。
但我没和他们说,我每天按时自渎,两次,早晚各一次,夜眠之后、晨醒之前。
我乳名叫以恒,我妈给我取的,取意“持之以恒”,但我妈肯定想不到,我完整坚持的唯一习惯就是按时自渎。有一次我朋友来我家住了一周,我无法自渎,他走的那天,我自渎了五次。我妈要是知道,肯定大受震撼。
以前看 porn,后来闭眼就能渎,不必科学上网。只是会感觉我越来越像一个充电宝,首尾相连,自己充自己。
它当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至少可以给我一种生活还有爽点的幻觉;或者,在一种生活还有爽点的幻觉里,我才能自渎。这玩意儿互为因果,也像一个给自己充电的充电宝,挺哲学的。
我有时候会这样想,我的大批精子一头撞死在卫生纸上的刹那,某地正在进行一场战争、好几个物种刚刚灭绝、一位天才悄然诞生、5000升啤酒被世界一饮而光。按照以小见大的历史叙事,这肯定是某个酝酿着重大的改变的决定性瞬间。在如此重要的时刻,我下流地给自己充上了电。
睡觉就是这样,不然还能怎样?
如果那女孩问我觉得在北京过得咋样,我会说,还行,挺清朗。
这事儿我妈老问,但她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