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的想象力

最近,吴谢宇弑母案宣判。这个案子与福柯曾关注过的里维耶弑亲案,有相似之处:都是因父弑母,都是因爱行凶。
“20岁的里维耶,在一个期待已久的下午,直接且残暴地砍杀了他怀有身孕的母亲、他的妹妹、以及他十分怜爱的弟弟。他会自杀的,他也是这样做的,自杀也是他百般期待的一部分,只有这样,他才能拯救他亲爱的父亲,饱受母亲欺扰的父亲,杀掉他心爱的弟弟,是为了使他的父亲永不原谅他自己,从此彻底摆脱泥潭,他把自己也当作是泥潭的一部分。当然,他杀妹妹的理由就是因为他的妹妹爱他的妈妈。”
吴谢宇杀害自己母亲,据他说则是为了让母亲从丧夫之痛中获得“解脱”,是对她的“成全”。在法庭陈述中,他坦言自己和妈妈并没有矛盾,反而一直觉得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之一。但他陷入极端无法自拔,他甚至在法庭上说,“没有更好的方法,如果找到方法我不会这样,当时觉得这种方法是最伟大的。”他还称,曾在一本小说中看到:爱你爱到极端的时候,你不敢做的事情你不能做的事,我替你解决,我什么事都给你解决。这时,他产生念头:“不如和我妈一起死,这样就可以和爸爸在一起了。”
在众多分析吴谢宇的言论中,有一点似乎大家没提到,那就是“低潜在抑制症”(Low Latent Inhibition,LLI或Decreased Latent Inhibition,DLI),就是美剧《越狱》中男主迈克·斯科菲尔德得的那种病:
“患潜在抑制症的这种病人看到的东西跟一般人不同,他们会注意到更多有关事物的信息,他们的脑子对周围事物的信息更开放。 如果智商低的人得这种病,结果通常是精神分裂。但如果患者有足够高的智商,结果通常是极具创造性的天才。 他还很缺乏自信心,但由于他患有潜在抑制症,他变得对周围的苦难有强烈的共鸣。他对别人的困难无法坐视不管,这种人关心其他人的幸福远多过自己。”
比起里维耶,吴谢宇显然更像迈克·斯科菲尔德。他们都是高智商,都很敏感,都有强烈的解救他人苦难的冲动。只不过,吴谢宇采取的是一种极端的、有悖于法律和人伦的拯救方式——杀人!杀你是为你好,这就是吴谢宇的逻辑。
问题是,如果真如吴谢宇所言,杀害母亲是为了拯救母亲,那他为什么要采取用哑铃锤击后脑这种极端残暴的方式,以至于他事后目睹惨状,吓得不敢自杀,在法庭上连说“好可怕,好可怕”?他完全可以采取一种温和的、不那么血腥的“安乐死”的方式,毕竟他是“为了救人才杀人”的。
我想,这是吴谢宇自己也无法解释的。
这只能说明一点,吴谢宇跟里维耶一样,他们导致杀人的那种对别人苦难的想象,是一种病态的想象,是一种单向度的自以为是的想象。正如潜在抑制症对他人困难的共鸣也是一种虚假的共鸣,它的极端暴力状态就是为了救人而杀人。
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里提到过“恶的(非)想象力”问题。
在《变形记》一篇里,他描述了格里高利家人的市侩之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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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开始读到格里高尔在一九一二年这个奇幻的冬天的日常生活,以及他发现了沙发底下这个安全地带。还是让我们和格里高尔一起透过左边起居室的门缝来看一看,听一听吧。他的父亲过去常给他的母亲和妹妹读报纸,当然现在这种活动已被打断了。这套房子里虽然还住着人,但却很安静、总的说来,这一家人正在慢慢习惯这种新的状况。现在作为儿子,作为哥哥的格里高尔落人了一种可怕的变化,这个变化本来足以把他一家人吓得跑到街上去哭喊着请求帮助,但现在这一家人,三个市侩庸人,却不声不响地默认了这一切。
不知你们是否在两年前的报纸上读到过关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和一个男孩杀了女孩的母亲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开始很有些像卡夫卡小说里的情景:女孩的母亲回家后,发现女儿和一个男孩在卧室里,男孩用锤子砸了母亲好几下,并把她拖开。但那妇女被拖到厨房后仍在翻滚和呻吟,男孩对他的情人说:“把锤子递给我,我还得再砸她几下。”但女孩没有把锤子给他,却递给他一把刀,男孩就用刀在女孩母亲身上捅了多次,直到把她捅死。一也许他还以为这一切就像是在-一部喜剧连环画中发生的那样:你用锤子砸某个人,这人眼前出现许多星星和感叹号,但在下一期中,他又渐渐地活过来了。然而,真正的人是没有下一期的,所以不久男孩和女孩只好着手处理母亲的尸体。“噢!用熟石灰可把她的尸体彻底熔化掉!”当然,主意极妙,把尸体放人澡盆,上面盖上熟石灰,就万事大吉了。这时母亲的尸体还躺在石灰下面(他们的计划并没实现,可能是由于石灰的种类不对),男孩和女孩就举行了几次啤酒宴会。多么有趣啊!美妙的盒式音乐磁带,美妙的听装啤酒。“但是,伙计们,你们可别去洗澡间,那里一塌糊涂。”
我是想说明在所谓的现实生活里,有时我们也能发现与卡夫卡幻想故事极其相似的情景。请留心一下卡夫卡小说中庸人们的奇怪心理,尽管就在他们中间发生了可怖的怪事,但他们却仍能津津有味地读晚报。“‘我们家的生活多么安宁啊',格里高尔自言自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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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想一想,就会发现吴谢宇在杀母之后的行为和反应是反常的,显得若无其事。这到底是庄子鼓盆而歌的超脱,还是纳博科夫说的市侩中庸?
纳博科夫在《文学艺术与常识》中,进一步谈到了“恶”与“想象力”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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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坏”对我们的内在世界来说还是陌生者;它不为我们所知;“坏”实际上是缺少什么而不是一种有害的存在;所以抽象的和无形的在我们内心世界中并不占有实在的空间。罪犯通常是缺乏想象力的人,因为想象即使在常识最低限度上的发展也能阻止他们作恶,只要向他们灵魂的眼睛展示一幅描绘手铐的木刻;有创造性的想象力就能引导他们从虚构作品里找到排泄口。并且让书中人物做得比他们自己在真实生活中能拙劣做到的更彻底。缺乏真正的想象力,他们就会处在半聪明的老套子里,仿佛看见自己荣耀地坐在那辆盗来的漂亮小汽车中、带着那位绝对棒的金发女孩---她协助杀死了汽车的主人--驶入洛杉矶。是的,这可能成为艺术,如果艺术家的笔能把它与现实沟通;但就它本身来说,犯罪正是陈腐之事的胜利,而且它越成功,看上去就越是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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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罪是陈腐之事的胜利,它缺乏真正的想象力。吴谢宇身上所体现出的对母亲困难的想象,正是一种虚假的想象力。它是暴力性质的,缺少协商和交流。他深陷在自己想象的牢笼,并因此做出自己的裁决。这样的想象力不是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