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南的十二天
从灾区回来的人有时候也需要心理疏导,多打两把游戏并不能解决问题。
所以其实本来没有什么好写的,灾害之后,每个角度都不缺人讲。想写一写,权当是自我疏解。
前两年去寿光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怎样,今年大概是本身状态不好,丧上加丧。5月份从漾濞震区回来的第二天,去上班,在地铁里发怔,想“人为什么可以这样生活”,我看到的每一个人,仿佛都在自己的轨道内认真地活着,却让人感觉非常不真实。
这大概就是从一个痛感强烈的环境回到日常生活时的巨大落差,让人不能、不敢、不愿意接受普通的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但自我分析并不能带来情绪上的缓解,坐在地铁上什么都没发生,就只觉得很悲伤,在安静的地铁里,像被呼啸而来的洪水淹没。
就像之前看完《平原上的夏洛克》时,那种不明所以的悲伤,没有某个具体的引爆点,也就很难自我开释。
这次去河南,7月20日下班前决定出差的时候,没有人能预判到洪涝的严重程度。
(为了隐藏个人信息,工作内容就不写了)
20日晚上把狗送到朋友家、做完当天工作、收拾行李,睡了两三个小时,去北京西站赶6点多的高铁。出发前掂了掂从小卖部买的面包火腿肠,又放下了,轻装简行,只带了背包。
各路新闻在讲经郑州高铁延误或取消,在候车厅等着没动静,看到隔壁7点多的一班在检票,直接上了车,去找列车员补票。
这是一班没有收到停运指示的高铁,运行速度比平时慢得多。列车员一直不给补票,因为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开到郑州,不想我们多花钱。就这么心理没底往前开。我们计划着如果不能到郑州,就在鹤壁或者新乡下车再想办法过去。坐对面的大哥是郑州人,着急回去,老婆被困在单位一晚上没回,两个小孩子在家里没人看顾,家里已经断水断电。车厢里不断传来暴雨、救人的短视频声音。我趴在桌子上补了会儿觉,然后买了饭吃,太贵了。
过了新乡,终于确认可以停靠郑州东站。出站时已是中午,之前滞留车站的人群已经散去,站厅内空荡荡,地上一层泥水,一位裤子湿了半截的票务员站在厅里。

那个后来传出涨价的酒店,我21号中午去过,周围的酒店就算没水没电没收拾,也都爆满,但是当时基本都按之前的价格,没有涨价,也没有免费。
在信号微弱时有时无的状态下,打了十来个电话,终于联络到了对接人。前往某一支救援队所在的米河镇,这是当时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后来的半个多月内,受灾重点区域不断转移,从郑州到新乡到鹤壁,时间超出想象的长。
洪涝灾害也分不同情况(是自己总结的,非官方语言),山洪爆发时间短、水流急、冲击力强,但因为地形的原因,一般不会滞留太长时间。水涝的地区,一般在地形较为平缓的地方,冲击力没有那么大,但不利于排水,居住区的所有东西,损失都会跟浸泡时间成正比。
这次在河南西部丘陵地区的巩义,遭遇的是山洪。其后的新乡、鹤壁各县区,则在水里泡了几天到半个月不等。
21号下午到米河镇,是完全没有信号的,我们一路打听过去。越近越触目惊心。路两侧是各种冲毁的车辆,路左边的河上,桥被冲断,奔淌的河水还有余威,比较严重的地方,沿岸一侧的路基冲垮,路面悬空。后来看到统计信息,郑州西部的巩义、荥阳是人员伤亡和失踪最多的地方。

米河镇在两条和的交汇处,跟北方很多小河一样,这两条河已经多年没什么水了,朝夕巨变。水泥的建筑,在山洪面前,像积木一样脆弱。
我以前是不知道河南也有窑洞的。黄河支流伊洛河流经巩义,车打着滑开过挖掘机正在清淤的公路,河边的黄土坡上,出现一个个窑洞。在这样的大暴雨冲刷下,塌方不可避免。没信号的情况下,山沟里的村子,就需要一个一个去核实情况,把被困的人转移出来。
后来的几天,看到网上有人讲,不要再捐方便面和矿泉水了。其实这话也不全对。灾区的需求是多方面的,吃、住、穿、生活用品、基础设施。水电燃气信号基站得恢复,是政府部门和企业的工作,普通人是很难帮上忙的;洪水之后没有燃气,除了家里存有煤气罐,大部分家庭没法做饭,刚开始的几天方便面比其他的要更实际,因为有调料包、有人体不可缺少的盐分。水更是刚需,自来水没了,井水脏了不能喝。22日在米河镇大街上,大人、孩子坐在泥泞的路边,一手拿着方便面,一手矿泉水。后来,有的人多的安置点,支了大锅,做大锅饭。
生活用水的恢复,也是需要时间的,尤其是农村地区,这次灾后十来天的时候,还有村子提了饮用水需求。所以,没有什么是可以一刀切说不需要这个不需要那个了。物资是要根据实际情况调整变化的。其他的需求,比如应急的发电、抽水,房子被水泡了,衣服、被褥、粮食就算清洗晒干之后还能凑合,当下也是没法用的。
26日,第三次来到米河镇的时候,街上的淤泥已经清理了一部分、地下室的水在往外抽、扛着迷雾机的救援人员在大街上消毒。整个镇子弥漫着酸臭。暴雨之后常常会暴晒,这是夏天最热的时候,车轮在晒干的泥巴上碾过,尘土飞扬。这时候可能下场雨,能帮忙把泥土冲干净,但是这个念头想一想都害怕,这个地方的人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害怕下雨。我也怕。

米河镇清理淤泥的时候,新乡辉县、卫辉等地方还在水里泡着,卫河和共产主义渠流经的鹤壁市浚县、滑县等区域作为泄洪区也淹了。
在新乡救援的那一天,早上4点多从郑州出发,到新乡凤泉区某镇。谁最深的地方近两米,水与马路的边界,就是码头,橡皮艇一艘艘进去,一船船的人运出来。上午仍然在下雨,人们在雨里趟着水。
一整天过去,水并没有退下去多少。我粗略地看了下马路上停留的各地救援队车辆,从名字上能看出来的就有20多支队伍,还不包括其他社会团体和企业。这仅仅是一个镇子、一个路口。
其实灾害之中,会有很多时候,觉得无能为力,每个人都只能尽力做到自己能做的。没有信号,一整天都没有跟外边取得联系。救援队内部可以用对讲机沟通,但船开出去远了也不好使,卫星电话是唯一可以和后方沟通的渠道。但除了救援人员,一般人也没有。没有联络工具的救援现场,是很混乱的。
有的人在路边等,等自己的家人坐下一趟船出来;有的人想找管事的,问出来之后安置在哪儿,有的人在水中喊,家里还有老人请救一下。有人做了粥,端给在水里泡了很久的救援队员。下午在大街上摆了桌子搭起来的镇政府临时工作点,迅速变成最忙碌的地方,工作人员忙得要哭,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
我后来曾经跟朋友探讨,每个地方,都是在亲身经历过灾害之后,这种应急管理能力才能进步。看别的省吃多大的亏,都长不了自己的经验。
在新乡浑身湿透,鞋泡了一天的水,也不想刷,买了双男款大码拖鞋穿,加上穿了很多天的工作服,晒黑的脸,随便往地上一坐,形象极为邋遢。“出差的我不是真正的我。”我这样跟同事说。
第8天。在鹤壁一个四面被水围困的村子,趟着水、坐着船往村里送东西。这村子中间高的地方,还没被水淹,有一部分人没出去安置点。“穷家难舍”是听到最多的话。玉米地中间的小马路,变成了河道,村子里的人做向导才能进去,否则很容易踩进玉米地或者池塘里。傍晚开始下雨,风大,船会飘,安全起见,行动暂停。
这天晚上,我有一点点失温的感觉,手和脚在抖,尽力稳住,把车开回住宿的地方,赶紧洗个热水澡。边洗边觉得很难过,做向导带路的老乡趟着水回家,水电都很困难,恐怕是没办法洗澡的。
这几天马路上的红绿灯和摄像头都停工了,临时红绿灯很矮,常常看不见。。。闯了好几次红灯。
31日,泡了很多天的玉米,已经死去,秸秆枯黄,成片倒伏在水里。盛夏时节,眼前却是一片深秋场景。洪涝滞留的水,很脏,里边有各种动物的尸体、粪便,村里弥漫着腐臭气味。人们在马路上铺开浸水的粮食晾晒,有的已经发霉,只能做饲料了。

想起我奶奶,每年一定要我爸存两袋粮食在家里,经历过灾害和饥饿,怕没得吃。我这几次出差也养成了习惯,每天早上出门就背点吃食在包里,窝头、蛋糕、火腿肠什么都行。因为不知道午饭和晚饭能在哪里吃。
回来之前,同事终于忍不住把我那双泡了水的鞋扔掉了。我趿拉着大码男款深蓝色拖鞋,坐高铁、地铁回到北京。
出了地铁走回去的路上,路灯下有人在卖莲蓬。还没去圆明园看荷花,这就到了吃莲子的季节。
我回到屋里,剥着莲子,打开电脑补看最后一期《向往的生活》。
但要把山村从自己的养老地区列表里划掉。以我的自救水平,在山洪里是无法生存下来的。
把窗户关严实,下雨的声音让人心慌。
回来后也有很多人说工作做得不错,人果然都是希望得到认可的。但这种感受和之前的并不在一条线上。
再看当时的照片和视频,也会不同。仿佛跟在网上看其他东西一样,很容易自我感动。事物在讲述中,逐渐偏离本质。变成观众自己想看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