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马雁
我有一个语文老师,北大诗人马雁。她跟我说,她的偶像是福楼拜,福楼拜的每个文字都被深深的打磨过。她说我可以试着写一些东西,删去每个不必要的字,删到不能再删。我真是个听话的好学生,回去照做,很快我发现文字的冗余并不是最大的冗余,思想的冗余会使篇幅成倍增长,然后我开始简化表达背后的思想,并简化句式结构。我跑去跟她说我的简化已有成效。她又跟我说,现在可以做加法了,在词句上加字,加到不能再加。但是这次,我没有照做,为道日损,何必头上安头。而“道”恰恰是马雁遇见却不认识的东西。
2003年1月31日,除夕。我寄住在南大博士楼,在小百合BBS诗歌版上看到一首《这个冬天雪还不下》,挺有感觉,就评论了一下。我说此人的诗,一点点西方哲学的元素嵌入弥散的落寞情绪,作者必是个聪明又自作聪明的人。没想到一堆人出来攻击我,原来作者粉丝众多。出乎我的意料,我很快收到作者的来信,她比我小两岁,人在北京。我问你哪个学校的,她说北大的,我问哪个系,她说中文系。我马上高看了她。
很快我和她就发现,我们的磁场如此相投,时而相互激发着往精神的高潮中去,时而又在彼此的地狱中相互舔舐发现自己发现对方。那时我们每天都在BBS上相互等待,我当时的男友知道后,一下崩溃了。他觉得他一直试图把我带向光明,怎么一个网友就让我重回起点。其实他不明白,只有表达黑暗,才能带来疗愈和转化。马雁在他眼中成了危险人物。
7月我去拉萨,从滇藏线下来,直奔成都找马雁。本来她3月要去南京找我,因为她妈妈病危,她辞去北京的工作,回成都尽孝。严重的高原反应和丝毫不懂防晒的我,到成都的时候,疲弱黝黑。我住在武侯祠附近的国际青年旅舍,马雁来的时候穿着仔裤T恤,我下楼的时候,她看到并认出我,她看上去有一丝不安,伸手去拿香烟,点起来深吸一口。我喜欢她人格里散发出来的味道,在精神平庸的人群里,特别有风度。她的动作非常细微,在无声中铺展着属于她的秩序,给我带来了美的冲击。她带我去吃成都一家好馆子,三个菜,300。我记得她点了一个炒鸡肾,她是回民不吃猪肉。面对她我有点不自信,于是以攻为守,试图进入她哲学最核心的部分,以便掌握主动。她却跟我周旋着,对答着,拆解着。第二天她送了我一首诗:
成都之夜
这是我们浪漫都市的夜景,
亲爱的,我带你游历一切。
你来得正当其时,下楼的瞬间
恰好捕捉一朵娇怯的眼风。
亲爱的,看这一切恰到好处。
我们互相搂抱,拿捏住尺寸,
再深一毫米也不能让我
对你更熟稔,在这里停下吧。
你应当四处流连,不妨
只在边缘抚摩,勿触中心。
而风雨之来也非我意愿。
每一次雨都让此地温情漫溢,
时不我与。我已经看到
你离开的景象。不止一次
我跟着奇怪的风跑起来。
当你来时,我正厌倦。
我们撒开手臂,却终究
垂下它们,你看这条阴沟。
亡命徒摁亮了霓虹灯
留下些透明的影子。
2003年夏
第二年夏天我和阿姜去成都参加文殊院的禅修营,经过一个星期禅法的熏修,我的身心状态非常光明。这一次,我又见到马雁,跟上次不同,她一点都没打扮,带我去河边喝10块钱一壶的冻顶乌龙吃4块钱一盒的芽菜炒饭。她很健谈,滔滔不绝的跟我讨论知识分子的话题,她是那种一年可以读135本书的人,博闻强记。经过一年的成都生活,她身上某种精致的东西已开始消解,已带有一点西南地区的独特风味。她说啊说啊,渐渐的,她发现我并不在意她说的是什么,我只是在看着她,全然的,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棱角和骄傲,专注的看着她。我所关心的只有她。她渐渐的放下了武装,迟疑但是又不由自主的打开了心防,脸上露出了那种小女孩的真纯之态。而她并不熟悉这种状态,故又带着点紧张与尴尬。我欣喜又激动,虽然我是爱她的,但我同时有一种征服的快乐,在她强悍的北大才女诗人知识分子的坚硬外壳之下,这个小女孩才是她的本真。去年我试图走入她的内心,以强攻之势未遂,而今年的我真诚的去爱,居然做到了。我跟她谈禅,谈当下,谈生活。她脱离了她所习惯营造的语境的围困,与我一同进入了当下的一应一答,情感能量自然的交融起来。第二天她又写了一篇文字(我已经找不到了),她说她找到了和生活融为一体的感觉,体验了自由和无上的幸福……这就是禅的力量啊,可惜她没有继续探究这个力量。之后的几年她在她父亲力量的裹挟下,成了一个半推半就的穆斯林。
2008年,我们已经搬到广州,她在广州找了一个音乐人做男友,经常在成都和广州之间往来。我们约了见面,我感觉这一次她有点病入膏肓。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语言,话非常非常多,她在各种思想和叙事中沉沦,她被话语操弄,丧失了对自己身心的主权。但她的气质却更高贵了,在各种痛苦的撕扯中,她巍然屹立,庄严得像个女王。北大同学夫妇请我们吃饭,我坐在她身边,听她语速飞快的说着汶川地震期间她实地采访的事情,我的身心充满了巨大的幸福感,让我做她的妾我都愿意。这些年她知识,理论,见解越来越多,无法融会,变成了她思想的囚笼,虽然她在各种意象之间肆意组合还可以成诗,但她的诗密度越来越大,自由越来越少。她也离道越来越远。见过她之后,我有一种悲痛欲绝的感觉,我能体会她在重重枷锁中保持高贵独立需要付出的精神代价。我发短信说我给你3000块,好吗?她开玩笑说:我要5000块!
秋天的时候,我第一次去了香港,买了两条女士香烟,要了她成都的地址,跑到邮局寄给她,并端端正正的签上我的名字。
又一次她MSN上跟我说她要去自杀,我用自己仅有的心理能量支撑了她。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我们在她豆瓣留言区相互示爱。我说:
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
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
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不能说我爱你,
而是想你痛彻心脾却只能深埋心底。
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不能说我想你,
而是彼此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
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彼此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
而是明知道真爱无敌却装作毫不在意。
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树与树的距离,
而是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树枝无法相依,
而是相互对望的星星却没有交汇的轨迹。
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星星之间的轨迹,
而是纵然轨迹交汇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
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瞬间便无处寻觅,
而是尚未相遇便注定无法相聚。
世上最远的距离是鱼与飞鸟的距离
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她却说:我把最后一句看成了
世上最远的距离是鱼雷与飞弹的距离
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写到这里,我才慢慢忆起,我曾经多么爱她。渐渐曾经说马雁对我不好,叫我不要再跟她交往。但是渐渐你知道吗,有些人,她的精神,她对品质的坚守已经有了高贵的价值,值得人超越得失的去爱她。马雁去世这么多年,每年都有人去上海的回民公墓吊唁她;诗歌界的朋友会在她周年发文纪念她;成都的朋友会说,马雁走了,成都不好玩了。马雁的作品,也仍然在隐微的影响着这个世界。
我对马雁说:我们相亲相爱。她说:是的!
2010年年末,她MSN找我,她说自己明天要去上海,她说给我画了一副贺年卡,希望我不要嫌丑。几天后的12月30日当我打开豆瓣,发现马雁在上海跳楼身亡。又过了两天,她手画的贺年卡寄到了。
我把贺年卡拍照上传到悼念马雁的小组,并写了下面的话:
不来亦不去,不生亦不灭。
这个世界并没有真正的生灭,也没有真正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