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尚凭余生可寄梦——写在人生的中间

……他知道一旦转过身,死亡的苍白面具就会从摇曳的烛光中凝视他,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愈加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皮肤下的温度,这暖意令他颤栗,并驱使他去寻求更多的温暖,只是为了温暖而不为其他的什么——
——雷马克《流亡曲》(我对下面英文版原文的翻译)
…he knew that if he turned around the pale mask of death would stare at him in the flickering light of the candle, and for this very reason he felt all the more strongly the warmth beneath his skin which made him shiver and led him to seek for warmth, only for warmth, and for nothing but warmth—
——Erich Maria Remarque, Flotsam: A Novel (Random House, 2013, p. 113)
五月的一天,胖丹在家把自己绊了一跤。我循着哭声走过去把他搂在怀里安慰。刚满六岁的孩子哭得小脸红通通的,还用手指着自己脑袋的一处抽抽噎噎地说:“妈妈,我疼。”我轻轻揉着胖丹头上被地板磕到的地方,希望他会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感觉好受些、快点忘记疼痛。可是有一瞬间,我突然对自己感到失望,因为我发现无论我多么想在自己的躯体上唤起我宠爱的孩子所正在经历的疼痛——以便分担他的痛苦——我都无法做到这一点。胖丹所经验到的疼痛发生在他的身体上,而我的身体是我的,我摸摸自己的额角,它一点也不疼。那时我回想起刚刚读过的雷马克小说《流亡曲》中的几个句子,也就是上面引用的这段话。
究竟,我们能否在可感的意义上分担他人的痛苦,而他人又能否体会到我们自己的?雷马克的小说是关于二战前夕犹太人在欧洲的流亡生活,他以温柔、宁静的笔触描绘了一群被自己的家园所放逐的德国犹太人是如何在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黑暗日子中想尽办法存活下来。主人公之一的Kern目睹了和自己一样流落他乡的孕妇在收容流亡者的旅馆房间里死于难产之后,与自己倾慕的年轻女孩儿一起站在夜晚的布拉格旅馆窗边,在一片不平静的宁静中,他意识到,他所向往的人世的温暖,也许只能到自己的皮肤之下去探求。雷马克的书里既刻画了邪恶年代中根植于世界本身的敌意,也不乏来自人性深处的温度。然而令我印象最牢固的,却是他所描写的这个关于孤独、关于人向自身寻求温暖的时刻。
在抱着因疼痛而大哭的胖丹时,这段话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并令我的心抽痛不止。难道我亲爱的孩子在未来的人生路上也只能向他自己的皮肤下面去寻找可触、可感的温暖?如果这是生活的真相,那么我身为母亲,该如何尽我所能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往他们的身体和心灵当中去输入尽可能多的温度?
很年轻的时候,我的生活是轻的,我自己也感觉轻飘飘和虚无,即便我从不是一个纤瘦的人。以前在文章中写过,有了第一个孩子后,连她也是轻的:“我紧抱着柔然,感受着她的重量和皮肤的触感,那确切无疑是物质的,可是我感到她的灵魂随时都可以突破身体而飞走。”(《降调》之五:“无情不生娑婆” (二)什么是我的)因为我向往轻盈,甚至,从小时候一直到现在,我常常在梦里飞翔。在梦中,我有时有翅膀,有时没有,但只要做出振翅飞翔的姿势,我便可以起飞,像一只自由的大鸟。飞起来的鸟,更清晰地看到人生空虚的本质,它如梦似幻。
对轻盈翱翔的向往和“存在”本身的滞重是一对矛盾。我渴望飞升,却不得不面对日常生活里不断引人下坠的力量,那种力量不时会让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温度去对抗它。高需求的胖丹在两岁半之内,都需要吃夜奶。我和丈夫早已不年轻,却必须忍受婴儿尖锐的夜哭,在神经衰弱的苦恼中支撑着轮流爬起来给胖丹提供他所需要的夜间奶瓶。有那么一次,我把哭闹的胖丹从婴儿床里抱起来,在被他的哭声所划破的黑暗里站着,没有马上给他奶瓶。胖丹一出生就是“巨大儿”,那时又已长得更大,我弯腰抱起他来并不轻松。我搂着十几斤重、在我怀里乱拱的小生命,呆呆地站在黑夜的正中央,仿佛在那时,才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他有多沉。我一下子明白,那便是尘世的重量,也是生活的真实性。一次又一次,我从小床、尿布台、地板上、汽车椅里、后院的秋千架、儿童游乐园的滑梯上把日渐沉重的胖丹抱上抱下,这一次次里,我不断地感觉并承受着生活的重量。
孩子们的存在,尤其是第二个孩子的重量,使我得以逐渐深刻地确认了生活的实在性:我的人生不可能再被虚无感所笼罩。自上面提到的那个夜晚之后,也许,我的双脚在大地上站立得更牢了。我仍然幻想着飞翔,但亦开始能够接受,我首先必须让自己的触须深深扎入生活并生出根来。
尽管和自己的孩子们已亲密至此,我依然忍不住会问:既然是我给了他们借以成人的身体,为什么却不能足够真实地在我自己身上经验到孩子的肉体疼痛?是不是生而为人,就注定了我们的孤独,亦意味着最终的温度,只能向自己的内部去寻求?而我自己,其实曾经历过太多肉体的疼和心灵的剧痛。当然最难以承受的痛苦,是不得不在想象的疆界里把自己连根拔起,抛向明昧之间一片无名的领域:在精神的家园里,我选择了永远地放逐自己。多少次,从睡梦中惊醒,恍然记起我已是自我谱写的“流亡曲”中的一个音符。乐曲不能倒着演奏,所以,别回头。
四十岁以后,不知不觉,我也变成了一个养花弄草的人。白先勇在《树犹如此》一文中,记叙了自己和伴侣在距离祖国万里之遥的圣塔芭芭拉一日日所过的寄情田园的生活;他的行文语调舒缓,藏着许多悲凉。故园,就像是一场梦吧。对我又何尝不是呢?看着孱弱的小苗顽强生根、更深地扎进土壤,并且固执地扭头朝着阳光的方向生长,我亦会想:树犹如此,人呢,人其奈何?
还有可能再为自己建造一个新的精神家园吗?在人生中段探向生活的触须,它扎入哪里、又会朝着哪个方向伸去?而我的皮肤下面,是否有足够的温暖,可以支撑我在心灵的自我流放里走完人生的下半段?和雷马克的主人公不太一样,不需要站在夜晚的窗边,不需要回望身后的黑暗,我也可以看到死亡的影子。不过没关系。幸好还有梦,还有孩子们所教给我的、生活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我仍将一面把双脚在大地上立住,一面保有飞翔的能力和感觉。这无非是一个人渺小的人生,无非是这个人盛大的内心生活,无非是一个人散发出的一点点温度。在轻盈和滞重间交织出的力量,就是走在人生中间的我,是我面对世界的敌意与人性的丰盛时,给出的答案。
李沁云
2021年8月21日写于麻省炼狱溪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