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承受的重读之重(草稿)
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时间的单向度给经验打上了“唯一”的绳结(且是死结)。要么一,要么无。1和0,这是生命的二进制。
一次已是一种奢侈。毕竟,我们的存在如履薄冰,前后连接的是两道深渊——“存在不过是一条光缝,稍纵即逝,前后俱是永恒的黑暗”(纳博科夫《说吧,记忆》)——唯此一次,才有惊颤的美丽。
可也有句谚语,“一次等于没有”(维姆·文德斯《一次》)。只有一次,有如永远只能做个毫无经验的笨拙的新手,难免有这种那种遗憾。“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张枣《镜中》),我们渴望建立梅开二度的国度。
虽然文德斯完整的话是这样:“‘一次等于没有’是一句谚语。孩提时代我觉得这句话特别在理,然而至少在摄影方面并非如此。对于摄影来说,一次就是唯一。”但苏珊·桑塔格关于摄影也说过:“拍照是凝固现实的一种方式。你不能拥有现实,但你可以拥有影像,就像你不能拥有现在,但可以拥有过去。”(《论摄影》)摄影是一门将一次变为两次、三次、乃至数次的魔术。
回到开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人确乎可以两次阅读同一本书。书(以及广义的艺术),不止凝固了时间,且复制了时间,更确切地说——如杨德昌《一一》里的台词:电影让人类的生命至少延长了三倍——扩展了时间。每次拿起同一本书重读,好比坐在同一棵树下,光线却不断偏斜,树影随之倾泻、蔓延、丰硕——又如因为折射而使得放进水中的筷子拉长、变大。
“时间的拉长,意味着一个书写者跨越了星辰日月不同季候,曾站在不同光影、温度、氛围、不可见空气中分子的种类和浓度,不同情感和眼前之人的不同触发可能的各种时间位置,重读,尤其是相隔一段时日的重读于是非常非常必要,丰硕的事物一次只露出一面、一部分,三天内,你大致只在同一个时间位置、同一心绪和视角里,来不及让这本书、这个观看思索对象转过来。
一个只见一次的人,我们称之为认得、知道,也许可能就这样失去理智爱上他,但我们不会也不敢说了解他;一本才读过一次的书,我们则称之为开始,这才开始。
——唐诺《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
经 典 是 那 些 你 经 常 听 人 家 说“ 我 正 在 重 读……” 而 不 是“ 我 正 在 读……” 的 书。
一 个 人 的 成 年 生 活 应 有 一 段 时 间 用 于 重 新 发 现 青 少 年 时 代 读 过 的 最 重 要 作 品。 即 使 这 些 书 依 然 如 故( 其 实 它 们 也 随 着 历 史 视 角 的 转 换 而 改 变), 我 们 也 肯 定 已 经 改 变 了, 因 此 后 来 的 这 次 接 触 也 就 是 全 新 的。
一 部 经 典 作 品 是 一 本 每 次 重 读 都 像 初 读 那 样 带 来 发 现 的 书。
——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
奇怪的是我们不能读一本书,只能重读一本书。一个优秀读者,一个成熟的读者,一个思路活泼、追求新意的读者只能是一个“反复读者”。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
但凡伟大的作品,你读到最后,它都会神秘地对你说:“必须重读一遍。这是第一次尝试。重新尝试一次。”贝克特,成功阐明了一切的贝克特——我们爱他到了疯狂的境地——便写过这样的话:“必须更好地失败”。每每遇到新尝试,下一次我都会更好地失败。我常对学生们说:要试着在下一次阅读中更好地失败。
伟大的文本可以等待几个世纪。我想起瓦尔特•本雅明在那篇出色的文章中说的:“不必心急,一首伟大的诗可以忍耐五百年不被阅读和理解。”书籍终究会到来,处于危险中的不是书,而是读者。伟大的文学文本包含着再生的可能、不断追问的可能,但它并不会在那儿静静等着成为大学研讨会的材料,或一份被解构的文件。那是本末倒置。渺小的我并非把莎士比亚当托词,而是用一生去试图阅读他,满怀激情地解说他,不断回到他。
——乔治·斯坦纳《漫长的星期六:斯坦纳谈话录》
书籍自己寻找读者,并且经常能成功地将他们留在身边。
老年时我们评价伟大的书籍。那和我们年轻时找来啃读的是同一些书。因为当时不成功,所以我们再次尝试。我们放下它们。现在它们又在那里。经过多年的遗忘我们让自己配得上它们。如今我们观察它们的美妙之处。我们对它们说话。现在我们想,我们必将开始新的生活,以便能理解它们其中哪怕一本。
本真的精神生活在于再次阅读。
——卡内蒂《人的疆域:卡内蒂笔记》
行至人生中途,迷路在一片幽暗森林。但丁的这句诗也像是一个迷失的阅读者的形象写照——书来自森林,书和树不仅是谐音词,也是同“根”词——书目(树木)越来越深邃,想读的标记不过来,在读的齐头并进(卡内蒂所谓的“平行读者”:“他将一本书同时打开放在自己面前,在每本书中读一句句子,然后又马上读旁边一本的下一个句子”),读过的转瞬即忘。亟需加设“重读”这样一个条目。既然,我们不能读一本书,只能重读一本书。
重读显得势在必行。重读显得重任在肩。重读才是阅读之重——重点所在(苏珊·桑塔格)。
番外:
但,“未被阅读的书会复仇吗?这些被忽视的书,会拒绝跟着它们的主人走到最后吗?它们会攻击那些心满意足的、被反复阅读的书吗,会撕碎它们吗?”(卡内蒂)。
比起重读,“想读”的渴望同样强烈,它们互相拉扯,后者通常还占了上风。“我的图书馆由上千册我打算读的书组成,它的增长速度是我所能阅读的十倍之快。我试图将它扩大成一种宇宙,在这里我可以找到一切。这宇宙以一种引人晕眩的速度增长着。它永不打算停歇”(卡内蒂)。
在想读和重读之间摇摆——想读经过读之后有一部分又会加入重读的那一边,增加重读的重量——如何获得平衡?比之卡内蒂的图书室,我更喜欢卡尔维诺的:
现 在 可 以 做 的, 是 让 我 们 每 个 人 都 发 明 我 们 自 己 理 想 的 经 典 藏 书 室; 而 我 想 说, 其 中 一 半 应 该 包 括 我 们 读 过 并 对 我 们 有 所 裨 益 的 书, 另 一 半 应 该 是 我 们 打 算 读 并 假 设 可 能 对 我 们 有 所 裨 益 的 书。 我 们 还 应 该 把 一 部 分 空 间 让 给 意 外 之 书 和 偶 然 发 现 之 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