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与星辰》读书笔记17

其实我们比法国人早,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乌鸦与麻雀》《小城之春》皆贵不可言,行的是革命之道和文人之道。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日本导演也脱离卑贱,战败后的日本急于确立民族形象,来不及学好莱坞,在电影里行了文人之道和武士之道,还有马列之道,也贵气。
到九十年代初,报界人批判第五代导演不会讲故事,耽误了商业片发展,电影人自己也跟着批判,顺便把给第五代以影响的法国新浪潮也小批了一下。
八九十年代,日本人富裕了,战败阴影减轻,不再热衷重建民族形象,开始猛学好莱坞,日本电影业三下子完了。
现今日本电影市场依然赚大钱,影院坐得满满,但都是好莱坞大片赚日本的钱。日本导演赚不着本国人的钱,八九十年代学好莱坞的日本导演们玩残了本土影业。
九十年代初,一伙日本导演来北京交流,有同学问:“您如何把您对国家民族的理解放到电影里?”一日本导演抢答:“我只关心性和暴力。”
引得满堂喝彩,大赞是内行人说的话。我们那时揣摩好莱坞,也发现了这两个东西,被他旗帜鲜明地提出,大快人心。觉得他才是真正的电影人,课上谈国家民族的老师还未开悟。
二十年过去,结论相反,发现日本电影就是毁在他这类人手上。
好莱坞电影,作为知识,可以分析分析,不能学以致用,一用就死,谁学谁死。法国人学,法国院线死;日本学,日本院线死;苏联人学,苏联院线死……
好莱坞电影如可口可乐,“二战”时率先研究原子弹的德国人都做不出盗版可口可乐,谁山寨可口可乐谁的汽水厂倒闭。可口可乐全世界销量第一,只能全世界买美国可口可乐原浆。
好莱坞电影也是只能好莱坞拍。因为好莱坞行的是贫贱之道,给全世界受苦的人看的。全世界受苦的人看好莱坞明星的贫贱相,是能够满足和投入的。
法国,大众文学传统是《悲惨世界》《基督山伯爵》。让法国演员演一个法国生活版的《碟中谍》,法国观众会觉得太贱太假,潜意识不接受,汤姆·克鲁斯演的美国生活版就没问题了。
看好莱坞,但看不了好莱坞的山寨版——这是好莱坞的可口可乐性质,可口可乐只能喝原版。
日本是当世小说大国,一百年前在日本写小说还是贱业,明治维新后,最早一批给杂志写小说的人多是付不起房租的酒鬼、赌徒、被赶出家乡的人,本着“男人卖字等于女人卖身”的心态写的小说,拿到稿费感到备受侮辱,发疯似的赶快花完。
其大众文学传统不是好莱坞贫贱道,是落魄文人写的文人之道,所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电影人符合文人道,电影昌盛,背离此道,电影业垮掉。天真地以为学了好莱坞技法能赚更多钱,结果上当。
中国的通俗文学传统,不是好莱坞的爱情、警匪、黑帮、灾难、西部等几大类型,也不是日本般正经文学(诗歌、文章、史书)和不正经文学(相声、小说、戏曲、评书)那么的贵贱有别、上下隔离。
中国的文学传统,最早也是贵贱有别。小说不能算文学,小说只是小说,不算什么,文学仅限于诗歌、文章、史书。元朝以后,打破贵贱,上层文化挤进下层文化的形式里,把下层文化的粗俗挤走了。从此,中国通俗文学的本质是皇家趣味、文人意识。
金圣叹认为,《水浒传》是可以和《史记》媲美的“才子书”,为文人普遍接受,甚至认为学会《水浒传》,才能写好八股文。《红楼梦》中许多章节放弃讲故事,讲诗词和写典故,老百姓照样看得津津有味。
我们的通俗文化就是上流文化。美国标准的通俗文学。在中国也有,但老百姓接触不到,属于小众,难得一见,没有票房。万一赚到钱了,开始聚众了,立刻被赶走。
比如评剧名段《八月中秋雁南飞》:
“八月中秋大雁儿往南飞,跑腿的在外总有三不归。这个头不归,二老面前不能尽孝哇;二不归,床前妻子无人陪;这个三不归,病在了招商旅店哇……”
这种通俗易懂的词,大众是听不到的。清朝时评剧不能进城,民国时进城了,稍有票房,立刻被赶出北京城。通俗易懂,只能小众。
大众能听到的通俗文艺,在明朝是:“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牡丹亭》)
在民国是:“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号。轿内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锁麟囊》)
唱这种词,才能有票房。
中国大众艺术和法国大众艺术一样,因为文人向各阶层上下润泽,滴水穿石,大众已看不惯过于俚俗、只讲生存危机的故事了。
美国宣扬“我是最好的”这类拼搏人格。但凭什么呢?不能只凭“我觉得”三字吧?这种凭空自信,在传统中国,是不敢说的,会招人耻笑。
清朝的盐商等于官倒,势力逼人,但很少有盐商世家,富裕两代就退出盐业,不要这钱了。因为商人是贱格,不能参加科举,不能娶官员女儿和文化人女儿。
富裕了要知道求贵。
求贵之路,漫长艰难。
影片《摔跤吧,爸爸》借助轻喜剧形态的伪装,展示了底层贫困、女孩十四岁早婚、黄色影厅遍地、高校教师的低素质、官员的不作为……
电影里父亲口口声声说要为印度争取一块金牌,看似正能量,其实这块金牌掩盖了导演对国家和人民的双重不信任。
影片的主要情节是,女儿上了国家级学校,父亲却非要用自己的方法训练女儿,国家训练体系只会给女儿带来失败。代表国家形象的国家队教练,技术和人品双双低劣,在影片结尾甚至以黑帮手段囚禁了父亲,致使国家形象彻底毁灭,那块金牌只象征着一个印度底层老人的个人胜利。
影片展示的印度人民没有高风亮节,被商品化腐蚀了精神。每当父亲需要他人帮助时,他人不是出于友谊和公益,是因商业利诱才出手。
父亲要为女儿补充营养,没钱,要求卖鸡肉的邻居赞助,邻居不愿意。父亲利诱:“我的两个女儿日后会成为有名的摔跤手,人们知道她俩从小吃的是你家东西,将来你家生意该有多好?”
邻居立刻同意。
女儿刚赢一场,邻居就迫不及待打出女儿形象的纸牌广告,赚钱能早一天就早一天。他只在纸牌广告下高兴地跳舞,对女孩本人没有任何温情举动。他是市侩,不是人民。人民的概念是善良无私。
父亲为提高女儿水平,让女儿跟男孩摔跤。摔跤场不让,父亲耍蛮打人——父亲肯定不对,即便在开放文明的中国,让女生跟几乎全裸只穿三角底裤的男生拥抱摔跤,也是我们的中学体育老师做不出来的事情。你的女儿不是五六岁儿童,是已经发育的青少年。
父亲无理打人。一个相貌堂堂的跤场老人抱住父亲,诚恳地说:“先生,我们很尊重您,但这样做,你我不体面,行业不体面,请您自重。”父亲知道理亏,别人跟他讲理,也就知趣退走。
这场戏三个演员演得都真切精彩,在这一刻,印度的公共道德和职业操守令人肃然起敬。但一旦有人说“你傻呀,多好的商机,女孩跟男孩摔跤,咱们能赚到钱?,不爱看摔跤的人也会来看热闹”,公共道德和职业操守立刻被放弃,跤场员一路狂奔找回了父亲。
来了满坑满谷的观众,观众代表说的话是“希望看到女孩衣服被撕碎”,他们是流氓,不是人民。
种种迹象表明,导演瞒天过海、另有所指,印度审查机关不作为……
印度歌舞片和香港武打片、好莱坞灾难片一样,是场面电影。影片时长要留给视觉场面,故事情节简单粗略,大多数只为跳舞找个理由。阿米尔·汗这代影人升级了,他们学会了好莱坞剧作法。
“二战”后的好莱坞抛弃旧好莱坞的富豪故事,将大众电影牢牢定位为工薪阶层价值观,成功至今。外国学好莱坞无效,往往是没抓住阶级定位,所以没有情感共鸣。情感共鸣是大众电影的最大商业性,不是俊男靓女和时装秀、大场面秀、时髦小商品秀、声光镜头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