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人南游记
(一) 那日隔壁办公室挑起“五﹒一”假期话题,声音为疫情许久,全民抗疫终于取得可喜胜利,且两针剂的疫苗也打了,假期在即,大好暮春时光正堪游赏。本不是那嬉闹的人,但高山、大海、森林与草原仍是我心向往的地方,财力精力有限,心有所向时,便多看看相关书籍文章也觉很不错,亦可安然度日。听他们说着,听得耳热,便想着一半天的周边游,或可代偿? 谁知到了晚上,目的地连翻了几个筋斗,到了厦门!一口诧异的气未及呼完,我开始搜刮记忆。厦门? ——《厦门新娘》,少时看过的一部古早剧,斗笠头巾包了头脸的厦门姑娘,黛蓝的花衫花裤,小小的渔船,荡荡的海面...... ——《致橡树》,“我如果爱你,决不学攀缘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舒婷的家在鼓浪屿,少时,她难得借到一本苏俄小说,连夜读完,再喊妹妹起来读,然后赶早过海去还书。 除此而外,这个地名在我的记忆里便再没有其他牵念了,若有,那便是海。 那边等我的决定。半是玩笑,半是任性,我便应了一声。未几,那边便把票都订好了!可见那边对厦门是垂涎且梦寐已久了,只差同行者一人。我便决定出一趟远门吧,我也渴海许久了。 (二) ……孤寂的窄巷尽头,乍逢一人,非是故知,故没有熟络的亲切感,当时只是木然。待错身后,回味起这因缘际会是劫非劫时,嘴角不禁牵起两朵微笑。这时回头,那人的背影渐渐远了,淡了,反而愈加惹人遐思,惘惘地直是往你心里来了。 厦门之于我,既如此般。厦门之行,已是两月前的事了,我今,仍在回看中。 (三) 四月的最后一个清早,雨结在层云里,空气微微清冷。偌大的高铁站,出门的人极多,老人小孩亦很多,扫码、过检、进站,秩序井然,无一处喧哗与骚动,仿佛这仍是极其平常的一天,大家只是按部就班地上班去、上学去、出门溜达一圈去,独我站在空旷的边上等同伴,心有戚戚。别子离家,这愁绪,一时无法散去像云中雨,将落而未落,只是沉沉地压着。 终于我调低座椅稳稳地窝在靠窗位置把自己安顿下来,拿出随行的笔记本,指尖抚触封面的烫金花纹,缓缓地长吁一口气,“下一口便是行旅的呼吸了。”一边想着,一边翻开。这里面既有醒世的晚报文章,也有可爱的寓意小图,更多的是自己手摘的古今句读,捧在手心里,有踏实感。随心翻阅着,默默读给自己的耳朵听,可治焦慌无主之症。这种熟稔的日常感觉多么亲切呵,我把它打包来出这一趟远门,是有伴侣意味的。 车行伊始,雨便开始下了,不大,骄矜的样子,车窗上凝结数滴,其余皆落在广袤田野里,春雨贵如油。田野静悄悄一片迷蒙,只有新耕的土地,随圆就方,一片连着一片,松软温柔地吐息着雨汽;田垄上旧年的白草枯而未朽,丛丛挺立;新草芽清鲜可人,一簇簇匍匐,阡陌看去倒是绿盈盈的。 车行加速,窗上雨滴开始横走,一条条平行而去。我投影于这扇窗。这窗,多像一页信笺,晕染了北方的春雨,影印了一幅清浅的人像往南方的海边城市投递。 (四) 40个小时后,寄件子夜到达。 厦门的茫茫夜色很美,这不光是视觉化的印象,更是嗅觉上的回味不尽——厦门,有清水味。在我还未踏出列车门而只是接近门口时,戴着口罩的我,就着呼吸,便忍不住惊呼:“真好闻!”一下车,我便杵着行李定在人流里深深地吸气、吐气,我要让这水汽由内而外浸润我、渗透我、净化我再塑造我;血液,骨头,肌肉,皮肤,头发,指甲,我全部都要重新生长一遍;我要我的每一个部分全都携带这种隽永的清水基因,一清到底。 桥上疾行,桥下份外茫茫,我迟钝,还不知那便是海,只是疑惑这或是一个阒寂的地方,人迹并不密集,空间上有疏离感。司机师傅随机点破,我们正行在海上。我恍然,果然远远的一线正是灯火海岸。再看车窗外,微晕的海面发出无声的鼾息,静静地睡了,唯我们的车声撕扯着这份宁谧,夜航在这个海滨城市的梦里。 梦愈走愈深,路边的榕树枝干庞然,榕须垂垂而下又怡然轻拂着什么的样子,树冠壮硕的部分隐入夜色,更平添一种古老的威仪,唯有悄悄,我不敢浪言浪语。棕榈树浑身铠甲,羽剑为叶,刚武之气饱足,但又不失可爱之处,任由藤萝挂壁。我仍悄悄,其实心里已然欢喜,沿路浓密的植物里,想凤凰木与木棉也在其间,只是无暇辨识,尽在意会中。偶见地上铁的桥墩覆满萝叶,萝叶密密地编织,像倏忽的梦魇。 岛内华灯已歇,海雾弥漫,广厦与小巷相拥着入眠。还是那种呼吸不够的清水香气,心里默默对自己说,慢慢来,慢慢来,你已在海的呼吸中,怎样都不算浪费呵! (五) 日间旅行舍大巴辗转各个景点,似乎没有任何感觉,唯觉泱泱大国人之多矣,海潮尚且不及人潮汹涌哩!只是街头小摊上堆放的火参果,小红蕉,小菠萝煞是可喜可爱,滋味美极。亦有街角一株开大红花的嘉木,树影覆于斑马线上,落花偶或坠地,地上铺着粗棱石砖,石砖水灵灵无尘。初识椰子树与鸡蛋花,人皆惊奇椰子树那般又高又直可怎攀摘果实呢?有说是训练猴儿来采,听者莞尔。鸡蛋花香而不熏,经查是中药,然中药材多美名,或有别称未可知。 辗转南普陀寺的路上,左右看看街景。路边摊热乎乎的蒸汽濡人脸颊,沾衣欲湿;旧楼房洞黑的窗口摆着娇丽的盆花,幽居的老人超然地往下看着;骑楼走廊躲一躲小雨,瞥一眼小店,精致又不乏文艺,顾客皆是大学生;又见转角高树凝碧,疑是木樨,当下不必解答,来来往往的人流里不宜相见缱绻,识桂还需月下,月光一缕香一缕,人也清奇! 细雨微蒸,穿街走巷地漫游,思绪也飘忽着,暂时忘了我从哪里来,也无问自己将往哪里去。人的视线若有颜色可辨,这段路怕是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已被我织进了一张素丽的网,连同我自己一起。 南普陀寺,山门前拈香贴于额际许三遍祈愿。炉灰味香而炽热,如人不灭的思念。遂菩提树下拾取落叶,观其叶阔可折船,渡我故人往西极。 又辗转,过恢宏大桥,桥下有海港,纷纷船舶劈波而来,斩浪再去;岸上集装箱堆砌、壁立,港务一派繁忙。站在政府工作者的角度,我看着那货轮满载重要经济指标进港离港,眉目端肃;以远来的内地游客身份望着海面上故作徘徊的豪华游轮,我不作一哂;唯我发现美的眼睛不舍一瞬地紧紧盯着车窗外、大桥下、滩涂边,搁浅的小小的窄窄的渔船,灰白,失忆……为这倏忽的美感,我愿我心长久驿动不息。 (六) 南靖土楼怎可等闲略过?只见青山环抱中一个宜古宜今的村落,古树散开垂天的荫,荫着一幅绿水,绿水绸缎样流溢着幽幽的光,润着两岸凹凸的石板路,石板路漫连起厝边头尾、柴扉竹篱,漫连起客家土楼敦敦的墙与粼粼的檐,连那檐上悠悠的云也一道漫连着,勾着尘劳人的眼。人远远望上一眼,便心生静笃,不辞长作岭南人。 许是人太多的缘故,进土楼里面参观像赶集。随着哄哄的人流涌进来,蓦然抬头,自上而下,四面合围的古旧层楼拘着一柱阳光,檐下阴影重重,透着一种宏大建筑特有的端肃的威仪,似乎还有一种强势的对峙气息压着。此时楼内的原住民也改换商务模式,原是厨房,餐厅的一楼向外开了窗,挂满琳琅小物,掩去了大部分生活痕迹。三楼廊上斜担着竹竿,悬着几件晒半边的家常旧衣服,跟周围环境对比着看,才觉的土楼里的家居之美亦并未完全弃置。逗留地久了些,脚底渐宽松,步步都踏在洇着水光的自然磨损的石砖上,石砖黛青,烟雨半山的颜色,寻常日子客家人出出进进勤于洒扫,应是十分爱惜。水道口,天井下成片成片娇媚的青苔,翠色欲滴、欲流转,是“不惜春衣坐绿苔”里的绿苔,我逼着栏杆挨近了尽看不够,尽探不着…… “土楼”的叫法其实是一个外化的直观概括,内里其实是我国传统的砖木结构建筑,奇特之处在合围。楼内古色古香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载光载尘,巍巍然十多米高。外墙的土壁厚约一米五,土坯均由黏土拌红糖加熟糯米舂制而成。壁上开凿幽深的窗,若透窗而望,“世上更无物为深邃、为神秘、为丰富、为明暗、为炫动的了。” 南靖土楼聚落因曾是一部电影的取景地而有一个别名,叫“云水谣”,电影讲述了一段跨越海峡、历经60年时代动荡而至死不渝的坚贞爱情。从故事里回到现实,我细细打量着一对居住在此地的年轻夫妻。丈夫小赖兼着土楼讲解员的一份散工,听他音声清朗,诚然山水之间人也。正走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他领我们进了一间宽门阔屋。屋内满壁雪色,东窗下置一张茶桌,条凳围着,桌后一位微微丰满的黄衫女子,头发盘着,正低头专心泡茶。小赖无言立在她跟前,只将他纤细的导游棒在木桌上轻轻一顿,女子便颔首笑了。一寸寸看她抬起头来,两弯白牙齐齐地绽着一个满满的笑,于是满屋子就都是她的笑了。小赖仍是无言,径自摘了她的一朵笑往另一间屋里休息去了。黄衫女子便为我们一一布茶,说些他们家自制土茶的事,且她凡开口必是笑容,花儿绽放一样,她说的制茶之事便宛如花的心事,莫不动听。素不饮茶,我驴饮三杯,茶香袅袅间,见微知著地细品她与小赖日常交会的默契。无问东西,莫不会心,是眷侣,亦是友伴,如此二人,有幸看在眼里,我心里也多情起来,唯愿他俩的静好岁月日日、月月、年年。
(七) 行程已近尾声,离海越来越近了。渡口各路人马粥集,沸响。听些一鳞半爪---“船票”、“轮渡”、“过海”,倍感新鲜,因这完全超出了我近四十年的日常经验范畴,非微末事。又旅途辗转,长长一线,我竟将自己的记忆半径拓展到了海边,理应激动,关乎精神版图。“晚风”、“椰林”、“斜阳”、“白浪”、“沙滩”、“老船长”的诸多想象交替翻涌,脑海里甚至有些混乱。我环望四周,人群反而给人超然的感觉。视线所及,远远近近移动着的,动辄老人小孩一大家子。他们大包小包,满满打包的,想来无非是原先的日常,换个环境再度铺展生活,一样的起居行藏。而我是独身客,首次出远门,傍身的行李箱都是新置办的,拉着它碌碌地走,哪里都去得又哪里都去不得的样子。浮萍的之感令人思乡。 碧水蓝天是绝佳的布景,远远的,渡轮驶来,无桅无帆,纯然一片白色,像朵落水的云。渐渐近了,听得马达轰轰轰,铁栏杆与玻璃窗也看得分明了,接着“咣”的一响,靠岸了,再“哗啦”一声,开闸放行,游客们自主兼被推挤,像一股涌流。 “原来轮渡是这么一回事……”裹挟中我竟意味深长起来,居然有暇分辨轮渡的民用客运之体验。 “舒婷过海去还书应是从容的多吧,人们过海去上班也是轻松的感觉吧,下班过海回家应该更惬意啦!”我的文章多是在路上走出来的,所以地气重,这原也不错,但假若我走得是这样一条海上通勤之路,说不定可以写些浪漫隽永的文字,因水之故? 再看游客,多直奔楼梯口去了,他们奋力提拽行李攀爬台阶上楼去的样子,看着像一幕求生的戏,背影激勇亦可怖。 我在底层船尾的位置坐下来,细看船的内部,绿色的胶质地面,黄色的涂漆栏杆,仓顶垂悬两行吊环扶手,俨然一副陆上交通工具的家常样貌,还能闻着一种燃油的气味,这就更寻常了,几疑人非在海上。大抵是因为我错将悠然摇桨或一篙子飘行二里水路的摆渡当轮渡了。但我喜欢这错觉,胜过上楼凭栏意淫游轮的豪奢(这渡轮原是两层的,简约版的游轮)。我弃了座,挨近船舷位置的铁杆横栏看海。海面离我约半米,淡淡的蓝绿色,冰透无暇,远看都是清明的,低头看脚下的浪花翻涌,沸雪一般不绝,水汽飞溅到眼睫,触碰般的凉…… 听说鼓浪屿尚不足2平方公里,还不能称其为岛,心里忖测,大概跟我少时生活的村庄差不多大小吧,一念系之,这个小小岛便于我有了亲切之感。 我向来喜欢走曲曲弯弯爬上爬下的路,有徒步的趣味。路旁若是林荫蔽日,兼杂花生树草长莺飞,那就趣味更甚了;如遇古旧的民居掩映其间,那便更是高配了,一步两步三步,步步生静,简直就是升仙之路!五月的鼓浪屿,完美,绝佳!路是石板路,洁净,濡湿,弯度,坡度都温柔舒缓,可徘徊可徜徉。树木尤为可观,榕树苍老而藤须褴褛自半空垂下;更有一株巨榕呈倒卧状,石桥一样跨过小路,游人如鱼群打这壮美的桥洞穿索而过;造型简洁利落的王棕分列路畔,不蔓不枝的树杆上,显现着一道道清晰的年轮,台阶一般诱人直往云中看;漂亮的蒲葵,花非花,树非树,像绿孔雀开的屏,别致。鼓浪屿的房子很多很密,且面貌各异形态万千,非统一制式,确实堪称“万国建筑”,但万国不离其宗,都是石头房子。石头房子好,不怕潮不怕霉,不宜为台风所破,生命力强大,穿街走巷,时见沧桑老别墅。有一处房产印象特别深刻,院内桂圆树枝大叶大拂盖了半个屋顶,落叶铺满门厅外向下延伸的两段白色弧梯,及其左右拱抱的一座石雕喷泉,久无人居的窗像张着寂寞的眼,上了锁的门,失语的唇,喊不出主人名……夜路经过,心都是紧缩着的,痛惜它,灯火也无一盏。用作会馆、民宿的就好命多了,至少有人气。最堪赏的还是民家,有生活气。第二日清早起来盲选一条小巷游荡,这边人家廊上晾衣,柱上攀花,开窗即可探手摘得一颗木瓜;那边温熟的小门小户,门头趴卧一只橘色猫儿悠游度日。一时闲看路边人家屋檐下一盆无名花开得正好;一时又无赖地站在一户人家门口往里窥探,见院里种着香蕉、火龙果,也种豆角跟玉米,玉米都过人头啦,煲汤在即(北地,却还不及半尺长,才过脚踝处)。鼓浪屿小巷多分叉,我一路以花木为记仍迷走,所幸返回路径并未偏离太远,还得以重遇前一日惊鸿一瞥的一间旧货店。小店早早开门营业,说是营业,所指也仅是店主起床开门,出来聊作洒扫而已,其实旧货多在屋外,七十年代至今的废弃家居物品,林林总总,层层叠叠由下往上贴墙码着,直码到屋檐齐。这铺子本身也是老屋,门楣横批着“福林寿宇”四吉字,纸张的红色尚有七八分,余年有庆的样子。两扇木门一字打开,左边门上直棂窗糊白色窗纸,另一边却是空空的窗棂,有如一扇漏窗,即使掩门闭户,亦无妨往屋内渗些街声的热闹,往屋外透些岁月的幽芒,这道门,细观瞧,像山门。 (八) 青绿色的海浪一波波地涌上来,又忙不迭地退回去,发出巨大的轰响,我坐在沙滩上,眼睛空空的,只有海浪,海浪……我心里突然泛起了一种哀伤,我曾多么渴望见到大海,而当我面朝大海时,却突然发现自己并无心声可对大海言说,我只是一个疲倦又钝感的人!目光漫随着海浪涌起又消隐,我像极了一个空心人,徒然坐在海边听着海浪的声音。 镶着雪白水花的头浪呼啸着扑上来,褪去时遗下一抹浓密的雪白的水花在人脚边。水花瞬间凋谢成水沫,水沫嘶嘶地响着,渗进沙滩,又泛起细碎的泡泡,倏忽即灭,发出不易察觉的炸裂声。头浪的来去大约十秒钟的样子,一遍一遍,我尽看着,不做他想,仿若连意识也快要失去,只剩视觉与听觉,木然对着眼前的海面,无拒绝无迎从,虚与实的界限也渐渐模糊了,漫随一道道波浪机械式来去,像被催眠! 入睡——开启——抚慰——充盈——从属——唤醒,这个疗愈过程不知不觉,直到我莫名想起一首歌。歌里唱;“听,海哭的声音……”我诧异,我听不到海哭的声音,茫茫海面,海之大,我只看到了她的蓝裙摆——海在轻快地舞动。 天色已然暮晚,我依然坐在海滩上,一动不动,我变得异常平静,海浪愈响我愈平静,简直寂静起来,我发现海浪滚蓝滚绿,渐生渐灭的样子很美。我开始幻想温柔的子夜,星河烂漫,月光染白了海面,海静静地安睡,头浪浅浅呓语,而我独自行于海岸线,游走在海的梦境里的样子,是那个寂静的我的样子! 六日早起收拾好行李退房,将行李寄存在酒店前台,我轻装简从再次奔海而来。 白城海滩辽阔且静谧,阳光不烈不燥;清透的海面波平浪静,像液态的青绿色玻璃,寓静于动;载着蓝色集装箱的货轮悠然航过远处的海面,让人不觉想起蓝海之鲸这个美好的意象;沙滩上游人极少,不扎堆,也不喧哗,各自走着,逛着,有的挑着脚尖逗弄刚睡醒的海浪,不小心被海浪咬着了脚趾头便佯装惊骇地轻呼一声,很可爱的样子。 我爬上一块皴皱的礁石坐了半晌,看海。 忽然听见身后的桥上有人对我说话:“我们小时候每到退潮,这些石头缝隙里满满都是海货,你也找找看。”我回头见是一位老哥,他又顺手指给我看。我这才注意到身后的桥墩上退潮后的水位线居然那么高,而桥下多是满坑满洼的清凌凌的海水可掬可淘。却没有什么小虾小蟹。我亦不泄气,坑坑洼洼找遍,也不知道在找什么,只是心里很快乐地爬上爬下,跳来跳去。也许这正是那位老哥的意思,大清早的,呆坐在石头上不动未免老态,还是动起来的好。 我一发不可收拾,脱了鞋,绾了裤腿,痛快地下海踏起浪来。初试海水凉凉的,漫到脚踝痒酥酥的,浪花褪去脚上结了好多小泡泡,旋即噼噼啪啪渐次碎了,亲昵又淘气。也间或玩一玩浪花的游戏,与白头浪一道,前进,后退,前进,后退,绵密的金色沙滩上,我何妨就是一朵独自的浪花。沙滩细软处,走几步回看,每个脚印都涵着一汪水。站定了,两只“巨蟹怪”左右晃啊晃,很快便深深地卧进微微沁凉的沙床里了。沿着浅滩涉水,浪花卷起千堆雪,夹着细沙簌簌地击打着双脚,一步一步,居然愈走愈眩晕,愈走愈偏移,海浪漫过了小腿,湿了膝盖,遂惊呼着提了泠泠的裤管上岸,像提着两条海鱼。 远远看着那块礁石,被一波一波的浪涌击打着,涛声都是白色的。 我重新爬上来,海风,是淡淡的绿色。 桥墩下站起来又一位老哥,黑黑,精瘦,划拉着双臂走到海边浅水里。浪花缠着他的小腿。他弯腰掬起一捧来泼在脸上,又两手拢湿了头发,再往身上也撩些,往前一大步扑向海里去了。头昂着,双臂有序地泅着,不一会儿他就远了。我坐在石上颇有兴味地看着,视线追着他渐及渺渺,他竟已远成了一个微末的黑点。旱鸭子如我,不禁站起来替他揪心,心里默默呼唤着“回来吧!”好在他不再往前了,来来回回地在那个地方远远地巡游着,一会儿爬泳,一会儿仰泳,一会儿蛙泳,一会儿蝶泳,花样多着呢(也亏我目力如此)!遂又心里默默为他欢呼呐喊。这种跌宕的感觉唤起我对一首歌谣的记忆——“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海里成长……”少时我曾大声歌唱,嗓子一开,唱得尤其深情。此刻礁石上鹄立,竟开不了口!昨日之切切,今时之怯怯,尽付脚下一波波惊涛、一道道回澜…… 即将离去,我上桥买了几个漂亮的小海螺,尽尽为母心。仍不甘,海滩上有目的地行走,捡拾大海早已经为我打磨好的纪念品。我蛮有收获,三分之一手掌大小的白瓷两片,六厘米见方的釉面砖一块,及彩色玻璃碎片若干。所获皆民间物,浪奔浪涌之功使其棱角圆润兼具磨砂质感;瓷片一满布冰裂纹,白釉星星点点;瓷片二已无釉,但棱纹依旧,轻翻转,犹然半个碗托;釉面砖上绿红黄三色,巧不巧拼成一朵半放的夏花;玻璃碎片最佳者,海蓝宝石颜色,形状妙似一只靴,令人想起《白日梦想家》中人们举一只38码的水晶靴喝啤酒的场景…… 除不留下一件垃圾以外我无以回赠大海,心虚地探手进我的布袋里。哦,我的笔记本!幸好还有你在,你万千诗句加身,给我挑几句言我此时心情吧—— “青天荡荡高且虚,上有白日无根株。 流光暂出还入地,使我年少不须臾。 与君相逢勿寂寞,衰老不复如今乐。 玉卮盛酒置君前,再拜愿君千万年。” 踏浪而行,行歌虽短,然我余生记忆已足够,谨以此《短歌行》致我心心念念的大海君,愿我海疆一线绵延,威武雄壮,长治久安! 后记: 历时三月断续完成此稿,其间偶或写些心情文字外并无成品文章可发,为这,心里不免焦灼。又《南游记》总隐隐担心怕年内写不完,日常繁杂之余仍想读书娱乐,又不能熬夜,越熬越清醒,日里就剩头疼糊涂与犯傻了,还怎工作?工作之余全靠灵感在闲时闪现一下子,才能硬着头皮坐下来,就着所谓灵感的那朵花,找补些枝枝叶叶来成全一篇图画般有章有法的小文。偏偏这玩意总是姗姗又姗姗,迟来或不来,眼见一年已过大半,我的担心又变为焦灼了。月初又有疫情冒头,更倒逼我快点写完这题材,太迟了,即使完成亦怕会不合时宜,白下一番功,想到这,怎一个焦灼了得?原想着凭兴趣做喜欢的事会很轻松,却不想心理上的折磨一分也不减,这篇从主动写到被动写,从三千字到五千字再到七千字,强自己所难终于完成的文稿,几乎让人泄气。唯一的安慰是,就篇幅来说,按往常,所写够三篇了,哀矜勿喜,哀矜勿喜……
周天涯 二0二一年八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