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猫
可能是我看过的最好的一条写作建议。
出版社编辑阿格尼斯·霍金斯,一心想让我们这些奋斗中的穷作家成功的她,曾为来访的作者提出切身的建议:“为了保持专注,你需要一只猫,你不会刚好有只猫吧!”
她的解释是:如果你想在某个问题上保持专注,尤其是在写作或者是从事其他文字工作时,你应该买只猫。在工作室里跟猫独处时,猫铁定会跑到桌子上,在台灯下老老实实地待着。灯泡散发的光,会给猫带来极大的满足感。猫会窝在那里,无比安详,难以理解的那种安详。猫坐在你的桌子上,它身上的静谧会逐渐影响到你。所有那些分散你注意力的兴奋点,都会平静下来,你失去的自制力也会重新回来。你不用一直看着猫。让它自己待着就行了。在提高注意力方面,猫的作用非常显著,这一点很不可思议。
《金色笔记》的作者多丽丝·莱辛有一只“黑色麦当娜”。爱猫成痴的她,与大多世界知名的作家一样,猫也成为了她观察的对象和笔下的素材。她在《特别的猫》里讲述了人与猫之间的动人故事,细数曾经让她欢欣也让她忧愁的猫。在她笔下,猫的世界精彩纷呈。
“在我与猫相知,一辈子跟猫共处的岁月中,最终沉淀在我心中的,却是一种幽幽的哀伤,那跟人类所引起的感伤并不一样。”

海明威更是一位超级猫奴,在Key West岛上,海明威的一个故居里,至今都生活着上百只猫咪。这些猫咪都曾经是海明威饲养的猫咪的后代。如今来这里参观海明威的故居,总是能看到随处跳跃的猫咪。这里的猫咪被称之为“海明威猫”,它们世代居住在这里,自由地进出房屋,好像是替主人守护着这里一样。现在这座安静的小楼保存下来成为海明威故居,大量游客涌入这处“撸猫”朝圣。 猫带给海明威欢乐和痛苦,也带给他灵感。他写过短篇小说《雨中的猫》,以猫作为线索引导故事发展走向,暗示人物的内心情感,这也是海明威早期的优秀作品之一。在准备结束生命的那一刻,他也妥善地安排好了自己的猫咪。

缘缘堂的丰子恺,曾因画猫的《摧残文化》和写猫的《阿咪》横遭批斗,但他的画猫、写猫之笔亦未搁下。乃至有为小白猫阿咪写照而“率尔命笔,也顾不得世道人心了”之语,且说“猫的可爱,可说是群众意见”,他对猫自有一份偏爱。他写猫儿的种种情状,如爬到客人后颈上,“贵客的天官赐福的面孔上方,露出一个威风凛凛的猫头”,读之使人微笑。

冰心的爱猫是一只白色的大猫,名字叫“咪咪”。咪咪的毛很长,但不是纯白的,在它后腰的一侧长有一块一寸大小的圆黑点,另外它的尾巴也是黑的。冰心老人为此猫特自豪,逢人便夸耀说:“咪咪是上了‘猫谱’的,名字叫‘托枪挂印’,也有叫‘鞭打绣球’的。”每当冰心老人伏案写作时,咪咪必在桌面上就座,静静地趴着。

最是风流多情的徐志摩,对猫也用情极深,他家的猫跟别处“高冷”的形象不同,格外戏多。徐志摩在《巴黎的鳞爪》序言中,提及爱猫在他写作时经常“抓破你的稿纸,揣破你的墨盂,袭击你正摇着的笔杆”,时常“来你鬓发边擦一下,手腕上咬一口,偎着你鼻尖‘爱我’一声叫又逃跑了”。
徐志摩一度在胡适家借住,最喜欢胡适家一只叫“狮子”的猫,经常和它玩耍。徐志摩空难去世后,胡适写了一首《狮子(悼志摩)》,诗中讲述这只猫蜷伏在胡适背后睡觉,胡适原本想把它推开,突然想起徐志摩,两滴眼泪湿了衣袖,轻轻拍着打呼的猫,说:
“狮子,你好好的睡罢。你也失掉了一个好朋友。”
启功先生和夏衍先生都喜欢小动物,二老尤其喜欢猫。启功先生曾说:“猫是通人性的。”他说,夏衍先生从小就喜欢猫,“家中养有两只狸猫,天天陪伴在他的身边,甚至在他写作时,猫儿就卧在他的写字台上,夏衍对待心爱的猫,启功先生特临写了八大山人画的一只猫并书成条幅,给夏老拜年:“夏老爱猫成癖,不减杜征南之于左传,偶见八大山人此本,固临之以助守书藏并乞教正。”

盛成李静宜夫妇养有一只暹罗猫,盛家离台之后,台湾媒体曾以猫作新闻的标题是“暹罗猫、守护神失踪记,香玉坠、心欲碎惆怅盛家庭院”,副标题是“七天不见那红宝石似的眼珠,声声呼唤小咪登儿,就像儿女一样长大成人而去,个个同情盛老夫人”。暹罗猫的事情无从考证,此时的盛成夫妇在报道前两年已然赴美。虽迁居他乡,但仍是儿女相伴,与媒体报道实是不符。
季羡林开始养猫。第一只猫起名为虎子,第二只是雪白长毛的波斯猫,因为是洋猫,起名为咪咪。咪咪一进门,就被虎子看作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季羡林吃饭时,挑点东西给咪咪吃,虎子蹲在旁边,瞅着咪咪吃,从不与它争食。虎子还会从外面抓些蛐蛐之类给咪咪吃。白天,猫会跟随季羡林出去散步,上山下山,这样的情景曾经成为燕园中一道著名的风景。晚年季羡林因这些猫而感受到安慰:
“虽然我们家只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你难道能说这不是一个温馨的家吗”?

▲摘自《学林侧影》
猫在宫泽贤治的童话里有点诡异,似乎那不是人类可以养的动物。在《小提琴手高修》中,大花猫偷了他种的还没有成熟的西红柿,又步履蹒跚地扛着去当礼物送给他,像长辈般不生分地跟他抱怨 :“啊,累死我了!搬这东西可真不是件轻松的活。”吃惊的高修对于猫的嚣张轻慢,用一曲暴风骤雨般的《印度狩虎曲》报复了它——那只喜欢舒伯特小夜曲的猫,被高修的小提琴演奏完全弄疯了,它上蹿下跳,不断求饶,最后以落荒而逃告终。看来,猫有一种不讨人喜欢的自以为是和老于世故,宫泽贤治到底对它有些警惕。

在《山猫和橡子》的故事里,一郎被穿金色披肩、瞪着一双滴溜圆绿眼睛的山猫请去帮自己当法官,在一群穿红裤子、自吹自擂的橡子面前判定到底谁是最厉害的橡子。聪明的一郎说:“长得最丑、最笨、最难看的就是最厉害的橡子!”这一招令山猫佩服得五体投地。山猫在橡子面前装模作样、趾高气扬,在一朗面前察言观色、虚荣贪婪,使一郎颇觉厌恶,最终他拒绝了山猫继续请他出任法官“明日必当出庭”的请求。这个故事里,猫的色厉内荏和外强中干被宫泽贤治写得淋漓尽致。宫泽贤治最直接拿猫来比喻人类官僚体制的童话,就是《猫的事务所》。这些身穿黑色缎子背心的猫公务员隶属第六事务所,所长是只老黑猫,眼睛“像撑着几重铜钱一样有架势”,手下的书记员分别是白猫、虎斑猫、花猫和灶猫。它们的工作就是负责帮助其他猫咪调查历史和地理。灶猫因为其出身卑微而备受歧视,其他的猫想尽办法排挤算计灶猫,老奸巨猾的所长坐山观猫斗。这群机关里靠搬弄是非、勾心斗角度日的家伙们,哪里能做真正有意义的工作?就在它们几乎把倒霉的灶猫逼走之时,一头威严赫赫的狮子的金色脑袋出现在窗口。他用浑厚的声音吼道 :“住手!听好了,我命令你们解散!”
这个童话是宫泽贤治少数几篇生前发表的作品,经常被人们拿来批评那些腐朽的官府机构。猫的狡猾、心计以及伪装,在这篇童话里几乎和人际关系画上了等号。而令我脊背发冷、毛发倒竖的故事,当属宫泽贤治脍炙人口的童话《规矩特别多的饭店》:两个出门打猎的绅士在荒郊野外迷了路,饥寒交迫中忽然看见一幢饭店,门口写着“西洋饭店——山猫轩”。房子里看不到人,但出现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不管是谁,都请进。千万不要客气。”话语非常温暖,令人宾至如归。于是,他们照着房屋不断出现的牌子上温情脉脉的指示,按顺序理好头发、刷掉鞋上的泥 巴、放好步枪和子弹……脱掉外套、帽子和鞋子——这时牌子上出现“请把罐子里的奶油均匀地涂到脸上和手脚上”的字样。两位绅士猜测这大概是担心客人皮肤过于干燥而想出的体贴温馨的服务吧,于是照办(我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接下来更多的指令来了——把耳朵也仔细涂上奶油,把瓶子里的香水喷到头上(一股浓浓的醋味),把坛子里的盐搓到身上,请搓满……等到两个人醒悟过来,已经来不及逃走。紧闭的大门上的钥匙孔里,一双青色的猫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它的猎物。两只猫在门后商量着是把他们当色拉生吃还是油炸,并准备着刀叉和餐巾。就在这 时,他们丢失了的猎犬突然闯了进来,一阵狂吠追咬,猫没了声息——饭店像雾一样消失不见了。
这个近乎欧洲黑童话的故事,令人毛骨悚然,也将猫这种动物象征的阴险叵测表现到了极致。宫泽贤治对猫最深的嫌恶,则写进了《蜘蛛、鼻涕虫和狸猫》这个童话里。作者开头就设问,这三种动物都是非常厉害的选手,但它们比赛什么呢?不知 道。接下来作者讲了蜘蛛张网捕猎的从容,一口咬掉蜻蜓脑袋的残忍,开着玩笑吞噬可怜的瞎子蜉蝣的冷酷——蜘蛛最终死于自己的贪婪。而鼻涕虫这种软体动物,猛一看憨厚老实,逢人开口便笑,深得其他动物们的信赖。善良忠厚的外表,使得它轻而易举便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蜗牛在它嘻哈逗乐的笑声里丧命,受伤的蜥蜴在它充满善意温情的安抚中化为一顿美餐。“虽然鼻涕虫总是‘哈哈’笑着,用憨厚的声音说话,可是据说他心地不好,比蜘蛛之类更坏”。多行不义的鼻涕虫,最后在蒙骗一只聪明的雨蛙时,终于失手毙命。至于狸猫,宫泽贤治放在最后写:“狸猫从不洗脸。他是故意不洗的。”这是一个擅长“阴谋”的老练的家伙。他温和的眼神、悲天悯人的脸,都会使人想到“大救星”这样的词。快要饿死的兔子来向狸猫求救,狸猫一边用“猫神的旨意”安慰兔子,一边毫不留情地吃掉了兔子的耳朵。它的本事在于,被吃的兔子不仅不挣扎愤怒,而且对狸猫感激涕零, 把自己能被猫吃掉视为恩典。自然,在狸猫同情悲恸的哭声里,兔子一点点进了他的肚子。更令我吃惊的是,狸猫用这个方法居然吃掉了一头比它大很多倍的狼!
这只猫身上集中了人间最恐怖的东西:伪善、贪婪、冷酷。其中,伪善最具欺骗性,它使受害者麻痹,使人们无知,而麻木无知则令人善恶不分、黑白颠倒、认贼作父——真是可悲之极。宫泽贤治最后写出这三种动物狠毒的共性和必死的原因——它们在举行一场通向地狱的马拉松比赛,死于一种“体内不断积存泥、水之类的,身体过度膨胀的毛病”
虽然,我心仪于宫泽贤治悲伤但优美的《银河铁道之夜》 《小提琴手高修》等童话,我也喜欢《茨海狐狸小学》《风又三郎》和《夜鹰之星》中对其他动物的尊重赞美和对神秘自然的敬畏之情,但是,他的童话阴郁色彩之浓也是举世公认的,忽视这 一点也就是忽视这位只活了37岁的童话巨匠伟大的想象力。恐怖和黑暗元素在童话和民间传说中早已有之,无论是欧洲黑童话、格林兄弟童话,或是自安徒生开始的创作童话,包括卡尔维诺整理的意大利童话,都会有一些阴郁压抑、恐怖神秘的故事存在。一位诗人曾经问我这些童话是否适合儿童阅读,我还没有想清楚。但不可否认的是,所有的孩子都喜欢听恐怖故事,喜悦阅读诸如吸血鬼之类的书籍,这里面有没有反映出某种残忍的心态、抑或渴望了解神秘事物的好奇、对超越四维空间世界的神往?——这些都有待于专家学者给予更好的研究和解释。而对我 来说,通过细察宫泽贤治对猫的描写,至少能够了解他对人性和人类关系阴暗面的洞悉。虽然本人对猫避而远之,但我依然尊重每一样生命,毕竟生活中的猫是无辜的。
▲摘自《花神的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