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树(一)
我已经老得记不起村子的名字了。只脑子里常常晃过一棵大银杏树。父亲曾说,这棵树和我们的村庄,我们的祠堂年龄一样大,已经有1100岁了。
我的父亲,我已经记不得他的容貌,脑子里一直有一幅画面。夕阳西下,他站在白果湖驮着的俞家桥上,远远看见放学归家的我,便悠悠地吹起口哨,那哨声,穿过随风摇曳的芦苇,在春风里一波一波地荡漾。
我知道,我将命不久矣,我也是活得太长了。如果明天清晨,我能随月亮一起消散,这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分。现在,我卧在可以望见明月和星辰的床头,内心非常宁静。往事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变得清晰起来。我的灵魂仿若回到了那个幼小的熟睡在草垛的身体里,耳边响起父亲和姐姐着急的呼喊:“春花…春花…”。
父亲发现我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他和伯伯们找遍了村子的所有角落,甚至划着那只撒网的渔船把整个白果湖找了一圈。最后是寻着哭声发现了谷场草垛洞里的我。我看见一向刚毅的父亲眼里噙满了泪花,他在嘈杂的人声中,温柔地抚摸我的头,然后蹲下,让我顺着他的脊背爬到他脖子上,那时候父亲应该还很年轻,他的背很直,将我举在头顶上,我把手伸向夜空,仿佛可以够到星星,那是我离天堂最近的距离。
堂姐俞大丹说:“你这丫头,也忒不懂事了,可把叔急苦了。”第二天一早,太阳刚晒到床头,我正香甜做着美梦,就被她晃醒。她教训人的样子和她妈妈,也就是我二伯母郑梅儿很像。从我有记忆起,她就在不断训斥我二伯,我二伯性格温和,无论她的话多么不堪入耳,也只是憨笑着不理她。有一次吃完晚饭,我和堂姐在门口的禾场上踢毽子,她家就在我家隔壁,中间只隔了一堵墙。远远听见她在训斥我二伯:“让你给猫喂饭,你就给它冷的剩饭,你咋不吃剩饭?”她每次说话,习惯嘴角侧歪,双眼瞪得浑圆,边说边把地蹬得砰砰响,我二伯父缩着脖子,拿着饭碗,站在猫旁不知所措。她见状就骂起来:“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这点事都做不好,天天就知道打牌......”父亲和母亲听到她尖锐的训斥,慌忙从堂屋里出来。父亲正准备冲过去替二伯父出头,被母亲一把拉住:“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蛮横不讲理的,你现在去,连你也要骂起来,吵起来,一闹就是半夜,最后受苦的还是二哥。”
我也不喜欢这个自以为是蛮不讲理的二伯母。她总认为自己是对的,稍不如意就破口大骂,也不管什么脸面人情,村里人都怕她,倒不是因为她有什么神通,纯粹因为多数人都是老实厚道讲脸面的,怕跟她扯起来,那些没羞没臊的话使人下不来台。
她自诩见过世面,这估计是她趾高气扬的理由。据母亲说,结婚生完两个小孩后,她就去广东打工了。那时正值改革开放,南方遍地是黄金,我却没见她带着黄金回来。把她从南方唤回来的,是她小丫头,也就是俞大丹的妹妹俞小丹的死讯。
我对这个死去的堂姐印象不深,只记得她很白,很美。有一次,她感冒发烧,二伯送她到村医务室挂吊瓶,隔壁摆了一桌麻将,二伯没忍住牌瘾站在旁边看了会,不到半个小时就听人囔:“快,这孩子不行了。”等到二伯赶过去,人已经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