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遗迹:阿富汗的苏联小区



一、历史与意识形态
从1979年12月下旬出兵阿富汗到1989年2月撤离,苏联人在阿富汗的十年除了军事上、政治上的行动以外,还进行了一些深入的基础设施建设工作,以及文化输出工作。
今天,在喀布尔,苏联时代遗留下来的最明显的遗迹被称为 Mikrorayon。一种用预制混凝土建造的四四方方的住宅小区,它们矗立在山上的泥屋和传统的砖木房屋旁边,它们的设计与建造,不光是实用层面的,更带有一种意识形态的意味——改变阿富汗的社会和文化习俗,以符合苏联的现代化愿景。
这些小区建筑的的建设经历了两波浪潮:一是1960年代开始建造的四层公寓楼(冷战时期,苏联开始在阿富汗大举投资),另一波是1980年代入侵阿富汗期间建造的高大的六层公寓楼。
这些建筑不仅居住着精英阶层和不断壮大的(官僚)中产阶级,而且也居住着工人阶级,它们是“新社会的反映”,同时也是“塑造新社会的模型”。
某种兴都库什山脉旁的“理想主义”。



苏联现代主义建筑师阿纳托利·柯普(Anatole Kopp)曾经写道:“新建筑的诞生不仅源于其创造者的实验和创新精神,不仅源于技术进步,而且最重要的是,源于历史与社会冲突产生的问题。”
柯普认为布尔什维克革命体现在现代主义建筑中,同时现代主义建筑是由它推动和建造的。同样,在整个苏联占领期间,喀布尔都在进行建设和改造,苏联小区建筑群旨在反映一个新社会,一种代表不同历史走向的意识形态。
后来,在1980年代末,《纽约时报》的一名记者将苏联小区的建设描述为“一个迷你莫斯科的发展,它是一个被成千上万苏联公民占领的独立和隐居世界的中心”。
这句颇有冷战色彩的评述,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西方视角下,苏联小区建设的意义所在。那就是,这不止是一种为居住问题和社会问题给出一个答案,更是要为一种生活和一种思想,给出答案。



苏联领导人希望,这些建设发展将向苏联占领的喀布尔当地居民表明,接受他们的统治有积极的一面。当然,在大多数阿富汗人看来,这些现代化的尝试跟苏联发动战争带来的破坏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补偿。
战争很快给喀布尔居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问题。如果说随着苏联军队的到来和对城市的炮击增加,这些公寓楼开始是社会变革和进步的标志,那么它们必须适应战争造成的倒退状况。
自来水和电开始是断断续续,1989年内战开始后几乎完全没有了。居民们不得不挖水井或前往附近有水的社区生活。由于火箭的炮击,为了防止玻璃碎片的伤害,不得不用胶带封住窗户,地下室成了掩体之家,人们放弃房屋,搬进地下室。
苏联小区也在1990年代的内战中走向破败。
二、居住在苏联小区里的人们
就像阿富汗首都的其他地方一样,自从40多年前苏联开始入侵阿富汗以来,苏联小区一直遭受火箭、迫击炮弹和汽车炸弹的袭击。这个绿树成荫的社区里,到处都是嵌入残破弹片的公寓,它们已经进行了多次重建和扩建。
这里曾经是为亲苏派阿富汗精英打造的社区,如今则演变成了一个阿富汗中上层居住的社区,或者说,一个破败但“相对精致”的避难所。

社区里的公园、花坛里可以看到一些坟墓。这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坟墓属于阿富汗女孩 Nahid。居民们说,1993年她为了躲避圣战武装分子的强奸,而从公寓窗户跳下身亡。这是一个隐秘、非正式的祭祀空间,代表了一些东西,人们围着灰色的褪色了的墓碑,装饰有破旧的旗帜和横幅。

小区里还有其他的坟墓。1990年代初的阿富汗内战中,当各派系残酷火拼时,把去世的人送到墓地埋葬是非常危险的,难免就会被误杀。所以,许多人就在深夜把受害者埋在花园里。
沿着没有标记的小墓碑,是花园、破旧的建筑,晾衣服的绳子,还有卖酸奶或者烤玉米的小推车。
每一片苏联小区旁边都配套有小的巴扎,供应各种生活物资。废旧的游泳池,是人们休闲娱乐的地方。


现年70多岁的法洛克·阿卜杜拉(Faroq Abdullah)的公寓是苏联人分给他的。他年轻时在苏联人在喀布尔建的汽车厂里工作,1960年代还去乌克兰进修过。
在1979年入侵阿富汗之前,苏联曾在阿富汗有强大的势力。1968年,在老苏联小区建设项目的第一阶段,他分配到的公寓甚至有集中供暖系统——标准的苏联配置,但在阿富汗是罕见的。


和许多长期居住在这里的居民一样,阿卜杜拉不止一次地失而复得自己的公寓。他说,阿富汗政府在苏联入侵之前没收了这套公寓,当时阿卜杜拉因“反革命活动”被监禁了一年。苏联人站稳脚跟后,这套公寓于1981年又归还给了他。但在1990年代初,圣战者武装洗劫了这座公寓楼,当时他和家人住在地下室,以躲避火箭弹袭击。
他说,在1996年至2001年塔利班统治期间,许多公寓都被占领或洗劫。一些人在霸占的公寓楼里,成立了令人敬畏的“促进美德和防止邪恶委员会”(Committee for the Promotion of Virtue and the Prevention of Vice)的办公室,该委员会对不戴面纱的女性进行公开殴打,以及其他惩罚措施。
阿卜杜拉说,他一直生活在恐惧中,担心塔利班会发现他曾为苏联工作——这是一种可以被监禁或处决的罪行。
如今,阿卜杜拉的公寓几乎没有家具。他说,他卖掉了大部分家具,用来换掉2020年9月份汽车炸弹震碎的玻璃。

喀布尔的俄罗斯文化中心负责人维亚切斯拉夫·涅克拉索夫(Viacheslav Nekrasov)说,1980年代有一段短暂的时间,苏联技术人员和顾问住在小区里的25-30套公寓里。
现年65岁的涅克拉索夫曾在1982年的一套公寓里住过一段时间,他说,第一批公寓被认为是超现代和豪华的——是宣传苏联擅长的“特别展示项目”。
“小区遭到了很多火箭弹的袭击,但正如你所看到的,它仍然屹立不倒,”涅克拉索夫说。“这些都是非常坚固的房子。”

从1984年开始,俄罗斯人雷娜·鲍姆(Rena Baum)就断断续续地住进了8号街区的一套四层公寓。她于1974年在圣彼得堡的一所大学里与一名阿富汗学生结婚。鲍姆满头银发,长着一双引人注目的蓝眼睛。在她访问俄罗斯期间,这套公寓被非法占有者占用,她为此打了六年的官司,成功收回了这套公寓。
2014年,她搬回了公寓,她说,她苏联小区里唯一的俄罗斯人。她在政府运营的阿富汗广播电台工作,翻译俄语新闻。她能说流利的达里语(阿富汗和塔吉克人说的波斯语版本之一)。

鲍姆的公寓楼又小又丑,有时水电供应会中断。一些阿富汗人称这些黑黢黢的水泥盒子为“鸽子窝”。
鲍姆说,她怀念过去的苏联,那时这里只有政府部长和大学教授居住。“现在有很多没受过教育的人,他们很友好,但我并没法真正了解他们,”她说。
72岁的韦萨尔(Wesal)一名退役军官。自从他的父亲在1968年买了一套公寓以来他同样经历了各种波折。韦萨尔说,1990年代公寓被圣战者占领后,过了许多年他才收回了父亲的公寓。


“我对那些日子的所有记忆都是黑暗和悲伤的,”他说。
他说他足够老了,还经历过阿富汗曾经的和平。而那些年轻的人们,从来不知道和平的日子是什么样。
“我见过战争,也见过和平,”他说。
“我更喜欢和平。”
文字:吴鞑靼
参考文章:
www.nytimes.com/2020/04/09/world/asia/kabul-afghanistan-soviet-housing
https://origins.osu.edu/milestones/december-2014-what-they-left-behind-soviet-union-afghanist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