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里,我遇到的那些残障人士
小县城里的残障人士特别多。最起码,我能看到的特别多。
每天上班路上,我会遇到一位衣服整洁但上半身佝偻的女孩,目光呆滞,张着嘴巴,非常快速地向前行走。吃早饭的路上,我有时会碰到一位视障人士,用盲杖敲击着马路牙子,沿着马路牙子慢慢地走。傍晚去广场散步,我会遇到那个浑身扭动着卖泡泡水的男孩。在散步回来的路上,我会路过一家便利店;便利店的老板大概是自闭症患者,经常蹲在地上动作迟缓地整理货物。
是县城人口残疾率高吗?不见得。是县城相关残障设施做得好吗?也并没有。我观察了很久,却发现周围并没有人跟我一样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把这些人的存在当作是司空见惯。于是,我放弃追问,开始想另一个问题:这些残障人士,是如何维持普通人的生活中的?
(1) 用盲杖敲击马路牙子的大叔
最初,我是被大叔用盲杖敲击马路牙子的声音所吸引的。我站在人行步道上,看他站在公路上,用盲杖敲击着马路牙子,沿着马路牙子慢慢行走。身边电动车和汽车呼啸而过,身旁的盲道上停满了共享电动车。汽车引擎声音大,还比较好分辨;电动车和摩托车的声音比较小,他不得不常常停下来聆听、躲避。一位视障人士出门了,但走不了盲道,这件事真是对市政水准的最大讽刺。
第二次遇到他,是在一个丁字路口。他站在一平板车西瓜旁边,问卖瓜的大爷能不能给他让个路。大爷年龄也不小,找到这样一个卖瓜的位置停稳也比较不易;然而,大爷阻挡的是大叔每天行走的固定路线。当弱者遇到弱者,谁拥有更多的优先权,谁就应该给谁让路吗?过了一会儿,大叔用盲杖确认过四周安全以后,才换了个方向,谨慎地绕了个圈,回到了固定的路线上。
我一直在旁边看着。大叔走过马路去对面的商店,我也跟了进去。大叔在门口蹲下来,熟练地摸摆在门口的一排烟,询问价钱。“这个是红塔山吗?”我这才注意到,他大概还残存着一点视力,拿起了同样是白色的但不是红塔山的烟。老板熟练地应答,告诉他红塔山摆在第几排什么位置。我抬头看了一眼他走出来的那个路口,发现那里有一家小小的盲人按摩店;狭窄的招牌上还有一行小字“XXX县残联帮扶点”
第三次遇到他,是跟他走在了马路的同一侧,而他预备着要过马路。这是他熟悉的路线,我看他躲避电动车,适时转弯,终于来到了十字路口。这是附近最为危险的路口,虽然只有四排车道,但是有两个方向,来往车速都非常快。我非常紧张,想要帮忙,又怕自己太过冒犯,便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他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第一个车道没有车的声音了,他迈出第一步开始往前走。到了第二个车道,迎面开来了几辆轿车;我情急之下跳到他的右边,帮他挡车,对司机做出抱歉的手势。周围的人都在看我们,轿车里的司机们不耐烦地按着喇叭。我甚至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什么多余的事。回头看大叔,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稍微加快了步伐。他大概已经对这种情形习惯了吧,但这只让我觉得更加悲哀。
我不知道这个县城里有多少视障人士,我只知道,这座县城的所谓无障碍设施没有一个人在用。
(2) 卖泡泡水的大男孩
我刚到县城的时候就发现这个男孩了。中心广场是全县唯一的公共休闲场所。一到傍晚,这里就会有很多人摆摊:套圈的,抽奖的,卖小吃的……其中,这个卖泡泡水的大男孩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他个子很高,浑身精瘦。站立等待生意的时候,他的四肢总是会不受控制的扭动。这也导致他收拾东西没有那么方便,收摊的时候总会有一些东西撒在地上。没人帮他,他自己捡起来,再扔回车里。收拣完毕,他便一个人拖着铁皮小拖车,慢慢走回家。
不知道他如何进货,如何算账呢?他的收入能够覆盖他的生活成本吗?每逢重大领导来访不让出摊的时候,他会提前得知消息吗?不过,这好歹也算一份营生。县城的人也对他熟视无睹,并没有人对他进行驱赶。在一个城管不经常出现的县城熟人社会,他这份工也能够勉强糊口吧。
我时常动恻隐之心,买过几次他的泡泡水。男友却不让:“他有一次在街上的时候打过我。你最好也离他远一点,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打你。”我有点愣,不知道如何应答,潜意识里觉得帮助弱势群体受一点委屈没什么。男友打断我的思绪:“你男朋友不被打重要,还是支持残障人士重要?”我一时间竟回答不出来。这是个更为严肃的问题,到底是要帮助弱势群体,还是关注自己身边的具体的人?
我继续沉思,男友接着闲聊,我这才知道男孩的爸爸是男友叔叔家的装修工人。“他爸平时非常算计,斤斤计较,还经常在背后说别人坏话。大家都说,就是因为他造了孽所以他小孩才变成这样。”我又愣住了,缺陷本来就是天生的,为何要用这种方式对他家进行指责?况且,一个男人造的孽为啥要他的妻子和小孩来承担?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我想,虽然明面上大家没有对这个男孩有排斥,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大家的歧视和偏见早已经内化成另一个逻辑了。
(3) 看守小卖店的男青年
一天深夜,我去广场散步回家,路过一家小商店。“老板,有柠檬茶吗?”身后迟迟没有应答的声音。可是老板明明坐在店门口呀?我转身一看,只见一位男青年非常缓慢地从柜台起身,抬起手臂,努力克制嘴唇形状后对我说:“在,下,面,你自己拿。”我拿了一盒柠檬茶,问他几元;他的手指弯成三的形状,问我:“微,信,吗?”
从此以后,我只要路过这里,会有意无意去他店里买点东西。但他店里货的种类实在少得可怜,有时候认真转了一圈,最后也只买了一包纸巾。而且,如果对他提出要求想要找点什么,更是给他出难题。某一次我进去的时候,他蹲在地上整理架子上的饮料,听到我进来他想起身;但一直到我拿完饮料、付完款走出店门,他都还没有完全站起来。
不过,他的条件在这些人里面应该还算好了。起码家人为他租赁了这个店面,他可以坐在店里,而不用拖着小推车走去广场。他的店门口贴了他的抖音号,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柜台里看抖音。不知道网上的他是什么样子的呢?看他时常露出的微笑,想来也知道他的生活还算顺心吧。
(4) 想要出门的大叔
看到他们,我有时会想起一位想出门的大叔。工作第一年,一位村长发微信问我:“残疾人都有什么待遇?”没头没尾的,我也没有理会。后来,当我开始做助贫项目时,村组长再次找到我:“你能不能给张发家修一个晒坪?”晒坪就是水泥地。我们的工作中是很忌讳直接修水泥地的,相关政府条例中也很忌讳。因为很多扶贫单位在农村大搞广场、土地硬化,其实是非常偷懒的人居环境提升行为。“但是他真的很需要水泥地,没有水泥地他出不了门。”
到了张发家,我才明白村长说的意思。张发六十多岁,五十多岁时出了车祸失去双腿,因为没有工作能力被村里认定为贫困户。他没有结婚,有一个养女已经出嫁,养女隔三差五会回来照顾他的起居。他家是县里援建的小平房,家中有一台轮椅,可院子里面是纯粹的泥土地,距离硬化完好的公路尚有一百多米的距离。一到下雨天,土地变得泥泞,他便没有办法出门。我见到的他侧躺在沙发上,没有任何表情;养女向我们介绍说,雨季他已经一个月没有出门了,晒不到太阳身上起了疹子。
也不仅仅是因为红疹。如果能够有水泥地,他便可以自己外出,跟邻居打招呼,去商店买东西,能够自由地享受阳光;没有水泥地,他就只能窝在家中,郁郁寡欢地等待养女上门来照顾他的起居。我问村长:这个房子本身就是县里面帮贫困户建的房子,建房时怎么没有把水泥地一起建设好呢?不到100方的小院子,哪怕只铺一条适合轮椅宽度的水泥小路,也不会增加很多成本啊?村长对我苦笑说,政策规定建房补助款只能用于房屋主体建设,不能用于铺设水泥地。
我对村长答应下来了这个事。回来跟领导进行申请,单独进行立项。领导说,等一等,把这个项目和其他贫困户的帮扶一起设计一个项目出来吧,我说好。没想到,项目还没有设计出来,村长便给我打电话说,张发去世了。我想了很久,不知道应该回复什么。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能做什么,却没有做的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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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村长最初问我的那个问题,残疾人有什么待遇?也许是每个月的补贴,也许有免费检查身体的福利,也许还有领导定期视察拍照的待遇。但我想,他们更想要的,大概是可以安全出门的待遇,可以正常就业的待遇,不被歧视的待遇,以及被想要帮助他们的人看见他们的真正需求的待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