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安娜

和母亲在车站告别后,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掉了下来。三十多岁的人了,我不应该这么不争气的。 我隔着玻璃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像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暮色中。秋天的风将站台吹得有些冷清,一脸疲惫的列车员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外,大声叫喊着什么,但我全然没有听清楚他在喊些什么。火车就要启动了,突然一个一袭白裙的年轻女人带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朝着七号车厢门跑了过来,她不停地朝列车员摆手,示意等一等她们。她们跑得极快,像两只蝴蝶在秋风中飞舞。母女俩终是赶上了火车,车厢门缓缓闭合,火车朝着未知的远方驶去。列车员骂了几句,年轻女子也没有回应,就走到了我身旁。
女人朝我投来求助的目光,说, 您好,可以帮我把箱子放上去一下吗,谢谢。
我起了身,从低落的情绪里走了出来,提起女人的大箱子放在了行李架上。女人又对身边的女儿说,快谢谢叔叔。小女孩用稚嫩的声音清脆地喊了声,谢谢叔叔。这一下让我感觉到心里暖呼呼的。我不禁想起自己的女儿小月,如果不是因为被食物堵住了食道而去世,她现在应该也这么大了。想到这,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因为小月的事情,老婆钟芳和我闹了很久,怪来怪去就怪在母亲头上,钟芳认为就是老人没有喂好孩子,导致孩子死亡。母亲因为这个事情差点跳楼自杀,她心里是有愧疚的,眼看着活泼的孩子说没就没了。孩子的死像一记重重的拳头让母亲一夜老去。很多个夜晚,我都偷偷站在阳台上抽烟抹眼泪,在老婆和母亲之间,王明成为了一堵海绵墙,两边都得受着。
你怎么了。女人有些关切地问起我来。
我连忙用餐巾纸擦了擦眼泪,说, 没事,没事。
我就这样和这个叫孙雪的女人聊了起来。孙雪带着女儿去南昌玩,女儿没去过省会城市,她想带她去见见世面。一聊,我和孙雪竟然还是财大的校友,一起在昌北读过书。这些都让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了。我们互加了微信,说好以后有空一起回母校走走。
我朝着她女儿微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安娜。
安娜?我感到有些诧异,把目光投向了孙雪。
是的,安娜。孙雪把小女孩的头发搂了搂,一股清香散发出来。她说道,这是我给她取得小名,出自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我在读研究生的时候读了这本书,被里面的安娜给迷住了,虽然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形象,但是却反映了女性追求自由和爱情的热烈。孙雪开始以一种文艺青年的身份给我讲述起这个小说,窗外的夕阳照在她脸上,白裙子上,仿佛一个天使在火车上闪耀。 孙雪不知道着魔了还是怎样,突然打开手机放起了《雪绒花》,然后跟着音乐朗读起《安娜·卡列尼娜》开篇的那句话,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似乎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竟然也跟着孙雪念叨起这句话,眼泪再次冲破防线,奔涌而出。
你觉得人活着有意义吗?孙雪把音乐关掉了,问我。
我说, 按照萨特,尼采,叔本华等哲学家的说法来看,人活着就是痛苦的存在。但我们不能认为生活就无意义,我们应该超越这种痛苦的本体,追求更高层次的价值,这就是活着的意义。
她没有再跟我谈下去,把脸转向车窗,用深邃的双眼望着悬挂在群山之间就要坠入黑夜的夕阳发呆。火车在急速地行驶,群山,夕阳,稻田,河流和电线杆像移动的水墨画在眼前掠过。黄昏笼罩下的车厢显得异常安静,安娜趴在孙雪的腿上睡着了。车厢里开始播放起山谷里的居民翻唱的《爱在深秋》,歌手小娟的声音如同潺潺泉水流过心田。歌里这样唱道,有日让你倚在深秋,回忆别去的我在心头,回忆在这一刻的你,也曾泪流。
我看了看手表,晚上六点多了,列车员正推着小推车兜售盒饭和零食。他叫了声孙雪,问她要不要买吃的。她推醒了腿上的安娜问道,安娜,你要吃什么。
我吃泡面。安娜用手指了指推车上的康师傅。
孙雪给安娜买了泡面,火腿肠,自己要了一盒快餐。她又问我,你吃什么。
我没有胃口,不吃。
夜很深了。天空由粉红色便成了深黑色,璀璨的星辰像好看的宝石挂满天空。安娜拿着孙雪的手机在看《小猪佩奇》,孙雪则在看日本女作家青山七惠的小说《一个人的好天气》。
什么是自由。孙雪抬起头问我。
自由就是此刻,此刻即是自由。我像个哲学家一样回答道。
你看过这本小说吗?她扬了扬手中的书问我。
看过,挺美的,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像薄荷的味道。
是吗,那你喜欢这个女主角吗,或者说你愿意和这样的女生谈恋爱甚至结婚生活吗。
我挺愿意的,可惜生活不是剧本,不能我们自己书写。
孙雪笑了笑,又一头钻进了小说中。
车厢里的人都昏昏欲睡,甚至还能听到呼噜声催眠着大家的睡意。突然一个黑衣服的中年人把孙雪手中的安娜抢了过去,并将手中的水果刀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安娜大声地哭喊着,车厢里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这让我感到猝不及防。
孙雪朝着中年人咆哮道,李达,你疯了吗,你把安娜放下。
你要离家出走就自己走,带着安娜干嘛,带着安娜干嘛。男人歇斯底里地喊道。
火车上的乘警也赶过来了,叫他把刀放下。
安娜像一只可怜的小鸡被男人死死地抓住。
男人没有丝毫退让的样子,叫道,你们都往后退。
孙雪哭了起来,她要冲出去和男人拼命。我拉住了她。
安娜一直在喊,妈妈,妈妈。
我朝男人平静地说道,兄弟,有话好好说,孩子是无辜的,没必要伤害她。
无辜,孙雪你还是人吗,你骗了我有多深,你知道吗。今天谁也别想活了。 男人站在过道里,手中的水果刀在颤抖。
车厢里的人又退了几步,乘警在寻求支援。
可怜的安娜用眼睛望了望我,我想起死去的小月,内心仿佛被刺刀狠狠扎了一下,脑袋嗡嗡作响。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朝着男人大吼了一声,然后朝着他手中的水果刀冲过去。男人可能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我看到他慌乱的脚步和鱼死网破的绝望。他挥舞着水果刀朝我的手臂刺去,鲜红的血像秋天的枫叶飘落。乘警趁机把安娜抢了过去。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像董存瑞炸碉堡一样英雄,我和男人像两只野兽抱在一起,摔倒在地,带血的刀在深夜显得格外沉重,像中年人的危机。
我觉得自己是个英雄,也许孙雪也这样觉得。
我听到安娜一直喊着,叔叔,叔叔。
此刻, 我有些困了,身体像石头沉入大海,我望见深蓝色的天空,一个小女孩像天使一样朝我走来,她把秋天的星星一颗一颗摘下,挂在我的身旁。我想,人生就是这样,总要有英雄的时刻,把身体挺直,把那些平庸的时光狠狠地踩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