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欣·安·格拉法姆:《上门问诊》+《丈夫们的聚会》
House Call by Elsin Ann Graffam

上门问诊
(美国)埃尔欣·安·格拉法姆 作
姚人杰 译
她拨打电话号码后耐心等待。响了两声,三声——兴许周六医生不在,兴许——
“喂?里德医生吗?我是乔的妈妈福特太太。是的,拜托您了,您得要过来一趟瞧下乔!他的脸色好难看,担心死我了。什么?哦,不,他没法去您的诊所。他——他的模样糟糕透了。或许,您能到这儿来一趟吗?您愿意吗?能在半小时内到吗?哦,谢谢您,非常感谢,医生!”
她慢慢挂上电话,抚平几缕凌乱的灰白头发。她的手指虽然粗糙变形,但因为四十年来照料儿子们而变得强健有力。她膝下曾经有五个儿子,但如今身边只剩下乔。乔是个好小伙;她的乔不会遭遇任何坏事。所以,她非得要让医生上门问诊,她得要将所有事都妥妥当当地办好。
她踮起脚,顺着过道轻轻来到乔的卧室,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乔坐在床沿,身躯僵硬,面无表情,和她之前五次察看时一样。
“乔?”她轻声问道。
乔没有看她一眼。
“乔,一切都会好的。你等着瞧吧。我会照顾好你。”
她和轻轻开门时一样轻声关上房门,又看了眼过道墙上旧时钟的指针。还要等二十五分钟。光这么呆坐着等待让她抓狂——
她走进客厅,拿起针织工具,继续织毛衣。她在一周前开始织这件翠蓝色的毛衣,那是乔最喜欢的颜色。他看见毛衣后,肯定会万分惊喜。
“哦,妈妈,”乔到时会这么说,“你不应该为我费这么多工夫!”
但他会将毛衣套到脑门上,像小男孩一样朝她咧嘴笑。是的,她的乔会因为毛衣而欣喜。为了让儿子开心,她忍受手指关节炎导致的疼痛就是值得的。毕竟,母亲的天职如果不是照料好自己的孩子,那么是什么呢?
门铃响起时,她丢下毛线,走向大门。她从窗帘边沿偷看外面,见到医生站在门外,松了口气。
“里德医生,哦,十分感谢您这么快赶来。我心怀感激——”
医生径直进屋,跨步迈入走廊。
“福特太太,不用客气。他在哪儿?”
“什么?”
“乔。他在哪儿?”
“哦,呃,假如可以的话——我们能否首先到厨房聊几句,可以吗?”
医生叹气道:“我真没有多少时间,福特太太。现在是周六下午,你晓得的,我的看诊时间本该在一小时前结束。”
“拜托,医生?”
她伫立原地,露出恳求的眼神,而当她转过身,带头走进厨房时,医生耸耸肩,跟她进了厨房。
“医生,为您倒杯咖啡好吗?”
“不用,我——”
“哎,咖啡是为好心的医生准备的。无论他变得多么有钱有地位,他仍然来我们的寒舍,给我们看病。对于好心的医生,一定要端上一杯好喝的咖啡。让我来——”
她将热腾腾的咖啡倒进家中最高档的瓷杯,又将杯子横越桌面,推到医生面前。
医生又一次叹气,拿起杯子啜饮一口。“这些老女人,这些老女人!”他气恼地想着,“‘喝杯茶好吗?来杯咖啡吧?’如果你拒绝她们的殷勤接待,她们就觉得被你伤了感情。”
“现在,”医生大声说,“乔怎样了?”
“医生,他在自己的卧室里,光坐在床上,盯着虚空看。从他昨晚到家后,一直那样。他不跟我说话,什么事都不干。两小时前,他有几分钟稍稍摆脱那种状态,告诉了我来龙去脉,但他接着又逃避起来。他的眼窝里噙着泪花。眼泪!我的乔!”
她忆起那一幕,摇晃起脑袋。
“医生,您没怎么喝咖啡。”她说道。
“我在喝。请继续说。”
“其实,我的乔是个重要人物。您晓得的,在这个社团里面。”
“不,我不知道。”医生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开始要起身。
“医生!”
她的声调让医生吓了一跳,于是他重新坐下来。
“这个社团,”她继续说,“他们称之为‘咱们的事业’。”(黑手党自称为Cosa Nostra,译成英文为Our Thing,译者注)
她没有理会医生的专注表情,继续说:“老大们交给乔一项任务,他必须要完成。上头的人发话说要做什么事时,底下的人要么完成,要么完蛋,懂吗?”
“呃呃。”医生答道。
“但我的乔,他是这么的敏感!在我的几个儿子之中,就数他天生最为脆弱。”
她忆起一些事,莞尔一笑,“在他只有八九岁大时,他摔下自行车,您得要为他缝合膝盖的伤口。他还晕厥过去,您记得吗?医生,他就是那样的孩子。您懂的,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但又如此敏感脆弱。”
里德医生咕哝了一声。
“呃,好像有个男人活跃在这一带——乔是怎么说的?——‘掺和介入了毒品买卖的生意’,或者干了类似的事。你瞧,上头吩咐乔解决掉那个男人——就是干掉他,你懂的。因为上头不喜欢有人抢生意,他们一点也不喜欢竞争。
“但我的乔,他下不了手。‘妈妈,我也许对陌生人下得了手,’他跟我说,‘但对他不行——’。他开始哭泣。儿子竟然哭了!想想我作为他母亲,看见眼泪顺着儿子脸庞流淌下来的感受!”
“啊。”医生说。
“乔要杀的这个男人是这一带备受尊重的人。是一位医生……医生?”
她无动于衷地看着医生的身子滑下椅子,倒在厨房地板上,发出砰然一声。
她倍感释怀地留意到,医生倒下时没有砸坏她的瓷杯。她拿起瓷杯,拿到水槽里,格外仔细地冲洗了杯子和咖啡壶;接着她迈步跨过医生的尸体,走到儿子的卧室。
“乔?乔!”
乔转过身,木木地看着母亲。“什么事,妈妈?”
“全都解决了,正像我说的那样。到厨房里来看看吧!”
这就是你的母亲。她总是将孩子们照顾得好好的。
丈夫们的聚会
(美国)埃尔欣·安·格拉法姆 文
姚人杰 译
1
房间里灯光昏暗,以至于我几乎辨认不出和我同在这个房间内的人都有谁。我心底里有点生气,小心翼翼地穿行到房间中心堆放了座椅的地方。空气里充斥了香烟的烟雾,浓得像我妻子的香水一样,也差不多一样让人窒息。
我拖出一把金属折叠椅,坐到一名我不认识的男子旁边。我眯起眼睛,打量房间里的每一张面孔。没一张面孔看得脸熟。
我一边调整着领带——这条愚蠢透顶、图案艳丽的宽领带是乔治娅送给我的圣诞礼物——一边盯着身旁男子手中的玻璃烟灰缸。低瓦数的灯光在烟灰缸中折射,形成了在我看来相当有趣的图案。至少,它比那天晚上到那时为止发生过的任何事都来得有趣。
我气愤地想到,我会到这儿来真是个傻瓜。当那封信在上个礼拜寄来时,是我的妻子打开了信封。
“你瞧!”妻子一边说,一边把开启了的信件递给我。那是一小张方方正正的白纸,上面印着规整的文字。
“是街区里那个挺和善的男人寄来的。好像是邀请你去参加聚会。你一定要去!”
“去参加聚会吗?”我一边问,一边脱下外套,伸手去拿信件。
白纸上的文字是:“特此邀请阁下参加石楠木绅士俱乐部的年度聚会,将于一月八日星期日晚八点在厄尔餐厅兰姆厅举行。”
底下的签名是“你的好兄弟,格伦·雷诺兹”。
“哦,我不懂,”我说,“我压根不认识这个人。我也从来没听说过这家俱乐部。”
“你得去参加!”乔治娅用刺耳的嗓音说道,“这是你和邻居们搞好关系的机会。咱们已经在这儿住了整整两个月,没有一个人登门拜访过我俩!”
“不足为奇,”我暗忖道,“邻居们在超市里碰见你的时候,已经听够了你的唧唧歪歪和各种抱怨。”虽说心里这么想,我口头上仍然说道:“也许,这儿的居民就是为人拘谨。”
“也许,东部的人不像你在故乡认识的人那么友好。”妻子嗤笑道。
“哦,乔治娅,不要再提起这个话题!我们离开了,不是吗呢?我为了你,离开了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难道我没有吗?”
“你是想告诉我,这都是我的错吗?!因为假如你是那么想的话,你得要重新想过!你这个四十岁的老蠢蛋!这完全是你的错,我没有因为这件事而甩了你,就是你走运而已!”
“行啦,乔治娅。”
“要是没有我爹的钱,你如今会在什么鬼地方,呆瓜先生?要是没有我,你会在哪里?”
“对不起,乔治娅。我就是累了,仅此而已。”
妻子露出了自鸣得意的笑容,继续说:“你要去参加聚会。”她点着头,一头染出来的橘黄色头发像旧拖把一样晃来晃去,“你一定要去。你可以穿上那套深棕色西服,系上我送给你的那条新领带,还有……”
她继续说着,安排好我那天从头到脚的穿着,就像她在过去的十四年里无时无刻不为我安排穿什么衣服一样。
2
于是,一月八日的晚上,我出现在了石楠木绅士俱乐部的年度聚会上。我觉得反感至极。哪种疯狂的俱乐部会举行年度聚会?是慈善服务俱乐部吗?兄弟会组织吗?是一年举办一次聚会吗?
当男人们不再鱼贯进入房间时,时间差不多已到八点。这些人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挂着一张苦瓜脸。我的意思是说,他们看起来很沮丧。是殡葬业者们在聚会吗?还是一些自杀失败后打算再次自杀的可怜人组成的俱乐部?
“兄弟们,我觉得所有人都到齐了,”自称为雷诺兹的男人站在讲台上说道,“是的,我们可以开始了。一如既往地按照字母先后顺序,每人一分钟。”
一名神情悲伤疲倦、五十多岁的男子站起身,走向讲台。
“我是哈里·亚当斯。她,她……”他紧张地擦拭额头,继续说道:“今年对我来说是最糟糕的一年。你们已经见过她。她长得如此美貌,我知道你们一定觉得我很幸运。但我不幸运,一点也不幸运。她几乎每分钟都催促我为她买这买那,那样她就能让所有邻居都感到惊艳。我赚的钱都不够她花!但她威胁我,假如我不屈服的话,她就要离开我,分走我的所有财产,而现在我的全副身家也没那么多钱了。于是,我在银行办理了贷款,跟银行说这笔钱是为了买新房子。我用贷来的钱给她买了她想要的所有东西。但这样还不够。她想要更多,比如貂皮长大衣,两克拉的钻戒。我只得去另一家银行,抵押房产贷到另一笔款项。我的钱都花完了,我的房子也都抵押光了……”
“哈里,一分钟到。”
小个子的哈里·亚当斯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讲台,另一个人站到讲台上。
“我是布朗宁。她邀请她的母亲来和我们一起住。那个老太婆在去年四月份搬进来。我几乎无法忍受我的妻子,可如今我要忍受两个可恶的女人。她们哼哼唧唧,唠叨得没完没了——还像双声道立体声一样。你们无法想象那是什么场面,男同胞们!我下班回家晚了五分钟的话,我就得听两个女人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我忘记了妻子的生日,岳母就会狠狠地痛斥我。我忘记了岳母的生日,妻子也会狠狠地痛斥我。”
他望着端坐在讲台上的雷诺兹:“还有时间吗?”
“乔,还有十秒。”
“我只想说,我再也忍受不了家里的情况!我不再是个年轻人!我——”
“乔,时间到。”
这时,轮到了另一个男人。我僵硬地坐在位子上,听得入迷。多么棒的主意啊!每年一次,丈夫们聚集在一起,挨个抱怨自己的老婆!把内心的不满统统发泄出来!我接着想到,我之前竟然还不想来参加!
有个姓多尔曼的男人轮到下一个。他的老婆把自己吃成了280磅重的大胖子。还有弗林,他的妻子因为自己幻想出的病症而去三十个医生那儿看过病。赫托的妻子在家时拒绝戴假牙,除非有客人上门。克吕茨的妻子一年里将他的崭新跑车撞毁了三回。还有摩根,他的妻子把他所有穿起来舒服的旧衣服全都捐赠给了慈善机构。
接着,就轮到了我。你们该理解,并不是说我想给任何人留下深刻印象——但是能够把事情说出来,告诉全世界她对我干出的事情——那感觉真是爽透了!
我站到讲台上,看着雷诺兹。
“你现在可以开始了。”他和善地说道。
“我叫弗雷迪·内尔夫。我曾有个名叫珍妮的女秘书,她二十三岁大,我爱她超过世上任何一样东西,而且知道我会一直那么爱她,可我那个冷淡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妻子发现了我和女秘书偷情。她告诉西海岸的几乎每个人我干了什么事,还说我们不得不迁居到数千英里之外,是为了远离‘那个妓女’,只是珍妮不是妓女,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再见她,但我仍然深爱着她,我的妻子一直重提起整件事,我尝试忘却,因为这件事让我很心痛,但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忘记,尤其是因为我妻子持续不断地提醒我。”
“一分钟到,弗雷迪。”
“我再也忍受不了我的妻子!”我走下讲台时,冲着麦克风大声喊道。
在我三十九年加九个月的人生岁月里,我从来没有一次感觉这么爽过。我差点就要因为这纯粹的愉悦而笑出声来,愉悦是因为我把内心的怨恨都发泄了出来。我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心不在焉地听其他人讲述。欧文斯的老婆跟自家小孩说他是个笨蛋,而昆顿的妻子重新回到大学念书,认为自己比丈夫聪明得多。史密斯的妻子每天会睡到中午,让他做所有家务活。最后一位上讲台的是祖盖,他的所有衣服都是妻子亲手缝制的,于是他出门时看起来活像个从经济大萧条年代幸存下来的人,他看上去也确实如此。
有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引起了我的兴趣。他一直在微笑。实际上,他坐在底下时,脸上一直笑容绽放,笑得都露出了牙齿。我凝视着他,不禁纳闷我是不是认识他,这时雷诺兹出声了:“好了,兄弟们。投票的时间到了。乔治,分发一下纸和笔,行吗?”
“投票?”我询问坐在我旁边的男人,他的妻子会在她不希望他出门时藏起他的假发。
“当然。投票给那个有着最可怕的妻子的可怜人。”
我潦草地写下自己的人名“弗雷迪·内尔夫”。毕竟,我确实有着最可怕的妻子。
格伦·雷诺兹收集起纸条,把它们分门别类整理好。几分钟后,他转过身面对着大家。
“兄弟们,头一次出现了这种情况,”他说,“一位新会员在投票环节获胜。他就是弗雷迪·内尔夫。你们该记得,这个人的妻子把他的情人称为妓女。”
在雷诺兹祝贺我的时候,我曲着膝盖,半站起身,感觉有点儿可笑,但又有点自豪。这确实是种荣誉。
接着,所有人——所有神色悲伤、仿佛被生活打败了的男人们——聚在我的周围,与我逐一握手。有几个人轻拍我的后背时,眼里分明都噙着泪花。
3
之后,我们所有人去了大厅,打算在各自回家之前喝杯酒,我发现雷诺兹坐在吧台一端,于是我拿着酒走向了他。
“这个活动组织得真不错!”我说道,“能把内心的情绪统统发泄出来,感觉超好!组织这个俱乐部是谁的点子呢?”
“是我的主意,”雷诺兹说道,“过去的五年里,我们每年聚会一次。我负责管理会员资格,今年我希望你成为会员。你家里那口子真的很能来事,对吧?”
“是的,”我承认道,“她肯定算个悍妇。对了,你为什么没有在台上讲话呢?因为这是你组织的俱乐部吗?”
“哦,不。我妻子在四年前过世了。”
“对不起,”我突然间感到尴尬,接着说道,“坐在那边的那个男人,就是整晚脸上都挂着灿烂笑容的那位,他到底是谁?”
“加里·麦克莱伦吗?他是个管道工。”
“哦,对了。哎呀,记起来了,我妻子跟我说过,麦克莱伦的妻子去年死于某场可怕的意外事故?”
雷诺兹露出灿烂的笑容,轻轻拍打起我的胳膊。“当然了,老伙计!麦克莱伦是去年的获胜者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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