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迷宫·45
45
虽然没能参加行动,江丞还是来到了包头市。这夜,他来到沈彬租借的仓库外,坐在驾驶座上盯着紧闭的铁门。他不敢相信这里居然没有派警力来把守。多年前在西西公寓上演过的偷天换日的把戏,难道没有让他们长点记性?沈彬长年租下这个在家附近的仓库,很可能就是有朝一日暗度陈仓用的。
锈了的红色铁门打开了,摇曳起一声短促的声响。江丞瞥见仓库门口射出两盏刺眼的大灯,一个女人跳上一辆黄色的越野车。举手挡住灯光,他看到坐在驾驶座上的正是沈彬。他推门下车,喝他们马上停车。但是越野车转了个弯,轰起油门径直往西开去了。
沈彬不知道马路上叫他停车的人是谁,从后视镜他看到这个年轻人钻进轿车追了上来。他明白这个人肯定是警察,但是他尚可以应付。城郊夜晚的路上空空荡荡的,他的车子闯过了好几个亮着红灯的路口。后面的车子跟得愈近了,他猛地把刹车踩到底,安全带勒住了往前冲去的胸膛,随后车后传来一声轰然巨响。他踩下油门,继续往前开去。那辆轿车停在路上,车头吃了瘪,破碎的塑料和玻璃散落在昏黄的路面上。
江丞的车熄火了。适才急刹之下,车头嵌进越野车的尾部。前盖卷着隆了起来,挡住了前方的视线。他走下车,爬上车头,跺脚把前盖猛踩下去。他跳下来,坐进驾驶座,看到越野车的红色尾灯已经远去了。他拧动钥匙,却打不着火。仪表盘一闪一闪,车头哒哒哒地响,打了几次火都是这样。马路上驶来一辆皇冠轿车,停在右侧,驾驶座的车窗降了下来,司机说,“你的车怎么回事?有没有看见——”
江丞走下车。梅峰看见他甚为意外,“你怎么会在这儿?”
“沈彬跑了,就是前面的越野车!”江丞指向前方,越野车在远处转过弯道,在月色与路灯辉映下的夜消失了。梅峰什么也没有说,驾车追了上去。江丞钻进驾驶座,踩下刹车,再次转动钥匙。哒哒哒之后,引擎又燃烧起来了。他挂上档,踏下油门往前开去。
好在这条路是直道,没有分叉,也没有小道。开了三公里后,他终于赶上了梅峰的车子。越野车在路上左右摇摆,不让皇冠轿车越过前方。皇冠轿车的左大灯已经撞坏了,颓落一旁。只亮着一盏大灯的车子像疯了的牛一样别车,磕磕碰碰遍体鳞伤,但是始终没法子把越野车逼停。江丞左打方向盘,从左侧与越野车并驾齐驱。他慢慢往右打方向盘,两辆车撞在一起,嘎嘎地迸射出一路的火花。
梅峰的车子也从右路逼了过来,把越野车夹在道路中间。他掏出手枪,举出窗外,喝道,“停车!停车!”
沈彬又一次踩了刹车,两侧的轿车好像两条失控的货柜一样冲向前面。在下一秒,他的右脚换在油门上。越野车加大马力撞向皇冠轿车,地上卷起一股白色的烟雾,空气中荡起橡胶与柏油路急遽摩擦的气味。皇冠轿车失去了控制,打滑冲向路外,轰然撞上路边的一棵大树。
从方向盘弹出来的气囊狠狠地撞在梅峰的脸上,随即又瘪了下去。他弹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从车座上爬出来。皇冠的车头凹了进去,滋滋地升起白色的蒸汽。他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喘气,被安全带勒过的胸膛一阵阵难受。树林里传来蟋蟀的鸣叫,水箱的防冻液嘀嗒嘀嗒地漏落车底。腿上的旧伤又疼了起来,但是他挣扎着爬起来,在地上四处找寻掉落的手枪。他瘸着腿往后走了十几米,终于在路边找到了这把六四式手枪。他关上保险,把枪插回枪套。
周遭静悄悄的,路上的车不多,他试图拦下一辆过路的车。但是接连驶过的两辆轿车和一辆货车,根本连减速都没有减速,或者说没看见扬手的他就开过去了。有一个青年戴着头戴式耳机,骑着新潮的电动滑板驶来,他终于将他拦下了——因为电动滑板的速度实在太慢了。青年摘下耳机,一脸茫然地看着梅峰,“大叔,你这是怎么了?”
“我要临时征用一下你的交通工具。”
“什么?”青年的目光越过梅峰,望向撞在树上的轿车。
“我是警察。”梅峰掏出警察证,展开给他看,“现在是紧急情况,我要征用一下这个交通工具。”
“这也算交通工具?”
“当然。”梅峰抢过他的电动滑板,踏上去,拧尽最高动力追了上去。青年跑步追了上来,与他平行而跑。搭在脖子上的耳机左右晃动着。梅峰问他,“最快就这么快了吗?”
“对啊。”青年气喘吁吁地说。
液晶显示屏上显示的时速是22公里。缺乏锻炼的青年渐渐落后了,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去哪里找你要回电动滑板啊?你不会是骗子吧?”
但是梅峰的身影已经渐渐远去了。他在泊油路上开了约两公里,看到江丞的车停在路边,车门打开着,而越野车滚下了路边的沟渠。他丢下电动滑板,瘸腿步下草坡。他看到翻侧了的车里只有曼玲。她被变形了的车厢卡在副驾驶上,试图逃出来,但是完全没有办法动弹。看到梅峰走过来,她问,“帮下我好吗?”
“司机呢?”
“什么?”
“司机去哪儿了?”
“不知道。”她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晕过去了有多久。可能有五六分钟,醒来后他已经不见了。这个车门打不开,你帮我从外面拉一下好吗?”
梅峰张望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风摇撼树枝的声音。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也没有一个人影。他扭过头,从腰包上掏出一副手铐。
“你要干什么?”曼玲问。但是她马上就明白了一切,在刹那之间。她忽然想到的是,在爷爷家的孩子还好吗?现在她应该已经入睡了吧。再也盼不到妈妈来接她回家,她会伤心吗?想起在照相馆照相的那一天,不过是三天以前。这个家庭不过是存在了三天。她的命太苦了,想要一个平平常常的家庭而不得。想到女儿再也见不到妈妈,想到女儿竟要重蹈她的命运,曼玲不觉潸然泪下。
梅峰抓住曼玲的手腕,把她与车窗框铐在一起。他蹚水步过沟渠,走过狭窄的田埂,路过一个月色倒影的池塘,前面是连绵一片的温室大棚。风吹起塑料纸猎猎作响,池塘里一片蛙声起伏。砰的一声,某个大棚闪过一簇枪火。旋即,又归于寂灭。一只鸟从栖息地惊起,掠过朦胧的月,飞向远处水光潋滟的池塘。
他停下脚步,仔细倾听周遭的动静。方才亮起枪火的大棚闪过摇晃的人影,他握紧手枪,拨开帘子走进去。棚子里种植的是黄瓜,一行行的枝繁叶茂,垂下的瓜果在黑暗中静止不动。过道上掠过一个黑影,惊起黄瓜的莽撞摇晃,梅峰举枪对准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小心身后!”对面的黑影喊道。
宽大的瓜叶扑簌簌作响,沈彬手持一根禾叉从藤蔓中冲出。梅峰一侧身,禾叉正好卡在他的腰上,把他推得连连后退。他摔在顷刻瓦解的竹架上,手中的枪又一次飞了出去。骚动的瓜藤里传来竹条断裂的清脆声响,江丞跑过来,看到两人在地上滚在一起。他的食指压在扳机上,但是两人的难分难解让他无法瞄准。
他高举右手,对着棚顶开了一枪。像受到了惊吓的兔子般,一个身影纵身跃入瓜藤,掠过枝枝蔓蔓,隐遁入行行列列的瓜丛中。江丞对着影子开了一枪,跃入瓜地,对着瓜果摇荡之处又连开两枪。一切又归于寂静。或许他已经倒下了,刚才那一枪击中了他。他掏出手电,摁亮,反握在手,持枪的右手搭在左手上。光亮照到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宽大的叶、竹条、缀着黄花的瓜和铺在地上的塑料膜。他走过去,看到泥土上有几处洒落的血迹。
棚内影影绰绰,黄瓜在夜色下呼吸,生长。他张望四周,听了听动静。他又照了照地上,泥地上有几处脚印。循着足迹,他走过几列瓜藤,但是电筒光只扫到长刺的黄瓜和星星点点的黄色花朵。一只老鼠受到了惊动,从他眼前窜过,敏捷地钻入一个洞穴。他听见呼啸的风声,猎猎地吹动塑料薄膜。走出瓜地,他看到棚的一侧破了个洞,撕裂的塑料膜在灌进来的风中翻滚。
梅峰拖着腿走上来,“他人呢?”
“你没事吧。”江丞收了电筒。
“没事,但是我的手枪找不到了。”
梅峰站在他身边,望向破了洞的塑料棚。
“你刚才开了几枪?”
“三枪。我打伤了他,他应该还没有走远。”
梅峰钻出洞口,风吹过两个棚子之间的过道。吹过一片云,犹如薄纱一般轻掩月亮。地里一片聒噪的虫鸣。没有人影,也没有脚步声。这儿起码有五六十个这样的塑料大棚,齐整地连绵一片,要在这儿找一个人可不容易。更何况是在这个月色朦胧的夜晚。
梅峰取出腰间的对讲机,摁下PTT键,向其他警察报告了大棚的方位。随后他把对讲机的音量键拧到最小,再次插回腰间。他们分开两边,从两头去搜索沈彬的踪迹。江丞行走在棚区之间,喊道,“一切都结束了。沈彬,出来吧!”
没有回答。只有风吹塑料棚的凛凛之声。
“你还记得江美英吗?”江丞说。幽微的月光下,一条竹叶青横亘在路上。它昂起头颅,闪动湿冷的蛇信子,似乎是在试探对方的敌意。江丞迈开脚步,贴着大棚走了过去。蛇匍匐在地上蜿蜒而去了。
“十年前在深圳的凤阳小区你杀了她,你肯定不记得了。你甚至不知道她名字吧,毕竟你杀过那么多女人。你就是最没用、最可耻的那种男人,因为你只会对女人下手而已。你只能像老鼠一样躲在老鼠洞里,一辈子都是。我明白你为什么去给学校捐东西,那样只是让你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像老鼠而已。但是一点用都没有,不是吗?你只是上了一次电视,就把警察全都招来了。今晚你是跑不了的了。”
江丞踩断了一根树枝。棚子旁堆着一个柴垛,勾勒出一片阴影。阴影中似乎蹲着一个人。他走过去,定睛看了一会,才发现阴影中置放着一个倒扣的箩。他踢了一脚,箩在跌扑中翻滚了几下。
“我在这儿。”忽然有人喊道。
江丞转身,薄膜后晃过一个依稀的人影。他马上开了枪,闷闷的枪声就跟爆炸的鞭炮一样短促。棚内的人影拔腿就跑,江丞追了上去。两人在棚内棚外并行而跑,跑了十几米后,江丞冲破塑料膜,跳进大棚内,举枪对着沈彬的背影,喊道,“别动!”
沈彬站住了。他慢慢转过身来,盯着举枪的江丞。
在昏黑的大棚,江丞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也没有看到他是否受伤。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涌上脑袋的血液压迫着他两侧的太阳穴。空气中有一股奇异的沉滞感。他希望梅峰快点过来,在听到刚才的枪声之后。
“你还记得江美英?”他又问了一次。
“我不认识她。”
“我是她的儿子。”
“是吗。”沈彬说,“所以说你是一个复仇者,今天也要杀了我?”
“不。我不会杀你。”江丞摇摇头,“我是要问你,当年你把她的尸体弄哪儿去了?”
“尸体?”
“当年在凤阳小区只有她的尸体没有找到。”
“我记起来了。那个女人死得很惨,她的颅骨几乎全都碎了。当时她拼命想爬出门口,但只是又多挨了几锤而已。在这之前,她嘴里的牙齿全都被拔了出来。一颗一颗地,用铁钳生生地拔出来的。不过得跟你讲明,这些都不是我干的。折磨他的人在一个小时以前就死了,我给他下了毒。”
“别再说了!”江丞的手臂变得沉重,压在扳机上的食指颤抖了起来。
沈彬缓缓走过来,说道,“别再演戏了,你的手枪没有子弹了。从开始到现在,你一共开了五枪,加上你朝天开的那枪。还不错,有一枪打中了我的左手臂。不过你的运气用完了,现在你的手枪里没有子弹了。六四式手枪的弹夹本可以压七颗子弹,但是你们警方为了减少托弹簧的压力,延长弹夹的使用寿命,弹夹常年都是压着五颗子弹,对不对?”
沈彬步步走近。江丞可以看到他垂下的左手,还有他握着某样东西的右手。不过他看不清那是什么,或许是一件什么武器。他的左手悄悄探向裤兜,里面还有一个弹夹,“或许我就压了七颗子弹呢?”
“你的左手不要动。我知道你裤兜里肯定还有备用弹夹。”沈彬举起右手。他的手上举着一把枪。
“这把枪——”江丞放下双手。他说得对,手枪里的弹夹空了。而且现在他根本没有一丝机会换上备用弹夹。
“刚才我根本就没有从大棚里出去。那个洞口不是个障眼法,等你们都出去找我的时候,我在地上找到了这把手枪。我喜欢这把袖珍的武器,甚至后悔为什么没有给自己搞一把来玩玩。但是现在还不太迟,不是吗?”
“你难道想杀一个警察?”
“这有差别吗?对我来说,这一点差别都没有。”
“在开枪之前,你得回答我的问题。”江丞说。他得尽量拖延时间,哪怕三十秒一分钟也好。在一个人占了上风的时候,他总会忘记时间的流逝是多么快。
“什么问题?”
“刚才的问题。”
“江美英的尸体?”沈彬说,“她被埋在了一个山坡上。我没办法告诉你那是一个什么地方。那个鸟不拉屎的村落离深圳有半天的车程,就算现在让我去找,我也未必能再找到那座山坡。不过你放心,她被埋得好好的。她没有被碎尸,因为那天死掉的人实在太多了。一切都很匆忙。”
“我还想为她立一块墓碑呢。真遗憾啊。”
“这点我们都一样。我们都是孝子。”
“是吗?”
“不然我为什么把父母都接过来。你以为我不知道这风险有多大?”
“听到你这样说,我可不觉得有什么高兴的。”江丞看到大棚外隐约有一个人影。周遭静悄悄,他几乎可以听到心脏咚咚的跳声。汗水糊住了他的眼睛,但是他不能举手去擦,免得举着枪的人误会什么。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这很重要,就在这一刻。为了这一点,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沈彬端正手枪,照门与缺口重合,然后对准江丞的脑袋。周遭的景物变得虚化了起来。遽然,一根禾叉刺破薄膜,尖利的一端正正刺在他的腰上。往右倒去的时候,他扣下了扳机。子弹掠过江丞的耳边,隐入无尽的黑夜之中。
沈彬倒在瓜地上,一块叶子挡住了他的脸。他甚至不能伸手拨开这片叶子,因为刺进肚子里的利铁实在教他生疼。但是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他可以摆平这一切,因为那把手枪还握在他手里呢。警察算不了什么,曾经更为困难的情况他都搞定了。有人压在他的身上,紧紧地攥住他握枪的手腕。几乎机械地,他的食指又扣下扳机。枪火什么都没有击中,就连掠过的瓜叶也纹丝不动。
江丞走上来,握紧禾叉又刺进沈彬的肚子几分。沈彬嚎叫了起来,就像一只被宰的猪。他的手松开了,紧紧地抓起一把瓜苗,把它们从地上连根拔起。梅峰取走地上的手枪,在小臂上磕出枪管里的沙土,然后关上保险。
一切都结束了。沈彬最终停止了嚎叫,江丞叫他握紧禾叉,不要让它掉下来,也不要拔出来。“不然止不住血。”他说,“再等一会警察就会来了。救护车也会一起过来,他们会把你送去医院。我还不会让你死的,毕竟我还得让你带路去找我妈妈的尸体呢。”
沈彬就这样躺在泥地上,虚弱地扶着肚子上的禾叉,以这个奇怪的姿势一直等警察与救护车的到来。大批的警察包围了棚区,他们开了手铐,把曼玲从车内扶出来。做了简单的包扎后,沈彬被抬上了救护,由四个警察同车押往医院抢救。这个时候,梅峰才知道伤在地道里的沈平死了。他是在送往医院的救护车上咽气的。
文|孔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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