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外公
这篇其实应该是老早就写的了,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走不出来,一想起外公,眼泪就不停地掉,眼前都是过往的场景在走马灯。
我是外公外婆的第一个孙辈,后面的表弟表妹比我小六岁以上,因此那六年多我就是外婆家的宠儿,被外公外婆还有阿姨舅舅捧在手心里。那时外婆还没有白内障,我小时候的衣服都是外婆亲手做的,妈妈在旁边打下手;那时外公还很壮实,1.76m+的身高,即使当了外公还跟单位的一群小伙子打篮球,代表单位在县里跟其它系统的单位打比赛。
等到表弟表妹出生,外婆眼睛开始看不清楚,做不了细致的针线活了,外公也不再复当年,没法像我小时候那样举着表弟表妹开飞机了。
奶奶家的孙辈很多,我排行第六了,而且爸爸脾气犟(我现在脾气不好,应该是随他),从小不讨奶奶喜欢,所以我在奶奶家从来不是受宠的那一个,每次去奶奶家,总有种林黛玉初进贾府的拘束。但在外婆家,就不一样了,说什么、做什么都很自由,不用特意揣测长辈的喜好。
我的童年就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幼儿园时,放学阿姨舅舅总是抢着去接我,然后送我去外婆家,舅舅那时还年轻,把小小的我放在自行车后座,结果调皮的我乱动,把脚夹进了车轮,我已经不太记得了,据我妈说青筋都夹出来了,我爸爸心疼得很,但忍着一句话也没说;外公也经常去接我,自行车后座安一个小座椅,过马路时,外公举起一只手,示意要向左或向右转弯,我就在后排同步举手。小学爸爸身体不好以后,妈妈经常把我扔在外婆家。暑假里外公外婆起大早去锻炼,也带着我一起去,爬个山,然后去小吃店点一碗咸豆浆加油条作早餐。大热天,下午两三点,外公破一个西瓜,大家一起围着电风扇吃西瓜。外婆经常三点多就开始煮绿豆粥,煮好后一碗一碗盛出来凉着,等大家下班了,到家正好吃上凉的。外公经常说,“好吃好玩外婆家”。在外婆家就跟在自己家一样自由,他们真的是把最好的都留着给我,以致一直到现在,阿姨舅舅还一直抱怨说外公外婆最喜欢的就是我了。五年级爸爸去世,外公叹着气送我去杭州,爸爸治病的医院,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那时我什么都不懂。之后妈妈一个人要撑起一个家,更努力地去挣钱,于是我在外婆家的时间更久了。
工作以后,离开家乡,回去的也少了。每次回去,外婆会提前买好我喜欢吃的菜,外公则总是跟我说工作要主动些。日子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外公外婆在我眼中也好像还是以前的样子,可突然有一天却意识到其实他们都老了,头发稀少,露出白白的头皮,牙齿也掉得差不多了,外婆去菜场买菜,上下楼都走不动了,要扶着楼梯慢慢撑上来,走几步歇一阵子。
记忆中,外婆身体弱,我小学时她就因为糖尿病住过院,之后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而外公年纪那么大了,还基本每天都去棋牌室打打麻将,跟老朋友们聊聊天。但没想到去年夏天,得到的消息却是外公胰腺查出来有问题,住院了。
妈妈马上就赶回去了,住在外婆家里,上午给外公准备好午饭,中午送去医院,照顾一个下午,然后回家陪外婆。外公的病情究竟怎么样,妈妈瞒着外公外婆,也一直不告诉我,也许是怕我一个不小心说漏嘴了。我每两个礼拜也回去看一次。刚进院的时候,外公精神还挺好的,除了不太吃得下(想吃但是吃不下),每天还在医院走廊上走个来回,后来需要有人搀着,在走廊上走走,再后来便下不了床了,连坐起来都很吃力。我开始还打过两三次电话跟他聊天,没多久便不打了,因为他吐出每个字都那么吃力,很耗费元气的感觉。大约一个多月后,我有次回去,外婆摇着头跟我说,怕是走不出医院了。
我最后一次见外公,走到他病床边,叫了一声“外公”。他没料到我那天会去,转过来欣喜地看着我,眼睛里泛着光芒。我牵着他的手,坐在病床边。他自然无力说话,而我一时间也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就那样一直坐着坐着,要不就是帮他递递纸巾擦擦手之类。外公那时已经很瘦了,那么高的个子,缩在床上,手上脚上还有头部真的就是皮包骨。我看着他,心里好悲伤,突然很想逃,不想看到他被耗尽的样子。
9月16日,周三。本来那个周末是要回去看外公的。上午妈妈打电话说外公昏迷了,结果中午左右外公就离开了。我后来在奔丧时从阿姨的口中才得知,外公最后的几天是多么痛苦。外公当时是因为吃不下饭去的医院,检查的时候就已经是胰腺癌晚期,而且肿瘤已经很大个,都能摸到了。肿瘤就肆意在他体内迅速生长,蚕食他的内脏,到最后排出的各种体液都带着浓重的腥臭腐烂味。
9月17日,我回家奔丧。那个早上,将醒未醒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去医院看外公,外公不在之前的病房,而是在旁边的小平房里。屋子外面有个小树林,阳光洒在我身上,心情都灿烂了不少。我走进屋子,外公坐在床上,气色很好,丝毫没有病态,笑眯眯地看着我。外婆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一切似乎都那么美好而平常。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竹编筐,里面是烤好的南瓜、面包之类。我问,“外公,你早饭吃过了吗?想吃什么吗?”外公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我突然想起妈妈给我打的电话,一下子惊醒了,但梦里的一切都记得那么清楚。
到现在快一年了,特别是前面半年,我一想起外公,眼泪就收不住。我憎恨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让我那么好的外公受肠穿肚烂的痛苦,我憎恨这个一丝不苟的世界,似乎要让他受尽最后一丝痛苦才准许他离开。
期间我又梦到外公一次。在外婆家的老房子里,就是那个我度过童年时光的老房子,外公如同往常,躺在他经常躺的躺椅上,微笑着看着我。梦很短,什么话都没有说。每当我回忆起这两个梦,心里便欣慰很多,希望他在那个世界不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