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兵
我们的兵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眼看见陈祥榕烈士照片的感受:他手里拿着一片剥开的橙子,橙子皮被剥得非常仔细,平摊在他的掌心,背景是绵延的雪山。他带着一种只有他那个年纪才有的微笑,因为某种自得需要把嘴角紧闭去控制笑容。他笑得好开心,也许是因为那片还没有被冻住的橙子,也许是因为背后气势磅礴的背景,也许是风雪帽上那颗醒目的红星——因为他已经牺牲了,我们再也问不到他究竟为何而笑,说不定他仅仅是因为年轻而已,牺牲的时候他才19岁。
他的脸色也像一种叫做红星的苹果,这种苹果成熟的时候是暗红色的,非常深的暗红。虽然他很年轻,但他就像那颗最后落地的苹果,固执地挂在枝头,熬到了凛冽的深秋,说不定还过了冬,被冻硬了又晒得化开了,反复了好几次。于是,那种深红在脸上就有了深浅的层次,最硬的地方在颧骨隆起为一个红疙瘩。

他给了我的直观感受胜过了很多新闻报道,一只雏鹰在雪山之巅的翱翔和折翼,在这张照片里似乎都有了。而剩下的缺憾,也是座落于冻土之上墓碑无法弥补的,我们需要的不是把牺牲者的形象反复修图和熨平,反复注解和概念化,而是在心里渴望更多的血和肉,希望他能复活,反复笑着去活,哪怕是用其他的方式也好。
所以当我看到《冻土观测带》这篇小说的时候,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它做到了一些我渴望的事情,也留下了一种久违的痛苦——虽然主角是牺牲的营长许元屹,其他的大头兵似乎也和陈祥榕对不上号,但陈祥榕的气息无处不在,年轻得能和死亡玩一场游戏,用自己的一整条腿或者一只手掌,去赌上冻土上的一次例行巡逻。
故事是以中印班公湖冲突为背景的,就因为这件事,他的那张照片在朋友圈里刷屏了,还有各种铁器碰撞和呐喊之声,冰冷的河水在坚硬的黑石头边打着漩涡。虽然作为直男,我们很渴望那种野蛮的厮斗,就像虎扑的男人永远想把带了狐媚气的男人往死里整,陈祥榕们和吴亦凡们永远势不两立,但作为男人得首先作为人才行,作为人首先得先活着才行,因为牺牲者的故事,永远需要活着的人来说。
最重要的其实就是活着,但在那种环境之下,哪怕一个人想正常地活着去吃个饭,睡个觉,执行一次例行的任务,就已经随时在面临着生死的瞬息万变,更何况要和“那边的人”打上一架。
许元屹有一次去检修光缆,没有穿电暖靴(我第一次听说这玩意,应该是里面有发热丝的那种),刚回到车上就大喊把暖气关了——快冻死的失温者往往会觉得身上很热,实际上他快冻死了。抢救过来之后,他的脚趾甲发黑脱落,拿过光缆丝的手长出了死肉疙瘩。
还有一次是他带着战士去砸开冰面,从河里抽水,他双手扶着水管,手就被冻在了水管上,小战士边哭边喊你快撒手吧,他不肯,小战士给他嘴里塞了一支烟,“他眼珠和嘴唇上凝着冰霜,像哭像笑地冲他喷了两口烟雾。”
这日复一日的戍边生活,生死其实是和每个普通人息息相关的,并不是英模的特例,附近的小卖部老乡想送几条烟,一箱子蛋糕去劳军,过九道弯的时候车翻了,雇的司机死了,老乡把几年的积蓄赔光都不够。野外上厕所,许元屹喊列兵每隔半分钟就得起来甩一甩,晃一晃,不然那器官就被冻死了。后方的亲人想不通,竟然有人骂他们是拿命换钱,许元屹一个月工资有一万。
也许在冻土上过上一天,他就能明白在这里只有生死的概念,再无其他的概念。许元屹最后牺牲在河沟里,“水流里有一身鼓得溜圆的荒漠迷彩服,明显被河床里的石头缝卡住了,还卡得很牢。瞬间又能根据它起伏的力度判断它附着于具有一定重量的物体之上,过一会儿,膨胀的迷彩服带动水下某件东西翘起来,跃出水面。”
他的遗体,是用挖掘机的车斗取出来的。而“那边的人"的军官,任由自己部下溃逃的军官,自己也跟着溃逃,却终究没有跑得掉,他冲着我们的人大喊,先救我,因为我是军官!
许元屹牺牲了,他手下的上等兵回到后方治疗,也快疯了。他在后方食堂里面对着一桌子羊汤,肘子,酱牛肉,拌面——他抱着盘子大哭起来,说班长走的时候还是饿着肚子的……晚上都熄灯了,上等兵还不断对着镜子鞠躬,反复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需要强力心理干预才能康复。
恶斗结束之后,上面不断来人调研,他们什么都想知道,找士兵要日记看,提交书面材料,帮他们回忆,“有一名战士从帐篷里出来后径直走到河沟边,趴跪在地上把头反复蘸入水里,直到被营长拖回岸上。”从调研中我们得知了许元屹的一些往事,包括他的名字。他以前叫做许元义,仁义的义,仁啊,就是得两人才能显出仁来,得有对手。后来他爸看他老打架,太江湖了,就改成了屹立的屹。
那不就是他后来的命运吗?他在陡峭的河山之间奔波,冷酷的自然,残酷的战斗,谁TM的还会去思考仁义这种不靠谱的问题呢?是啊,既然打架了,那就首先得凭着本能去打,谁会想那么多。实际上,从来没有比生死更令人难忘和深思的问题了,后来的列兵在日记里这样写到。
这就是我们的好兵和好官——“别把下面的兄弟带病了,带残了,带没了,带监狱里去了,尤其把冲动和血性分清楚,别学那边的人,拿兄弟的血给自己贴金!”
所以作为军官的他死了,而那边的军官却好好活着被授勋。
他死后,战友在他河沟边刻了四个字,河山无恙,虽然明明直到是敌人看不懂这四个字。
因为这个故事,我陈祥榕的那张照片终于变得很立体了,我得牢牢记住他。
(《冻土观测带》,载于《收获》杂志2021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