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战、摩尼石刻、里约热内卢和地久天长:探访黄岐半岛
结束福建连江的四天自驾旅行后,我把几张北茭村的图片发到了微博上。没想到,王景春老师也在下面留言了:“要找时间回去看看”。北茭村位于黄岐半岛的最东头,是一座默默无闻的海边小镇,平时鲜有游客到访,又是如何引起来自新疆阿勒泰的王老师注意的呢?
答案是一部叫《地久天长》的电影。王景春在片中饰演了一位痛失爱子的父亲,并凭借该片获得当年柏林电影节最佳男演员银熊奖。而北茭村正是这部电影的取景地,是王景春、咏梅夫妇生活过的渔港小镇。若不是对其念念不忘,恐怕王老师也不会特意“顺藤摸瓜”而来。为此有网友淘气地留言说,看来影帝没事也会自己搜索自己。
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非去不可。我对这座海边小镇觊觎已久,所以不管五一假期是否游客如潮,仍然选择顶风作案。之前大张旗鼓要去的“平潭”,只是一个诱饵,真正的目标则是“连江”:黄岐半岛的三座渔港小镇——奇达村、定海村和北茭村,个个都有独具一格的地方,勾引着我。于是头一天下午,和朋友从上海一鼓作气驱车750公里,才赶在次日凌晨三点前抵达连江县城。
奇达村
5月2日上午11时,旅程开始。导航显示,通往奇达村的是一条“血色长路”。堵车是节假日出行如影随形的小魔鬼,昨日在沈海高速上,我们便已领教了它的恐怖。杭州湾跨海大桥上的汽车,像铁钉一样牢牢钉在双向六车道上,纹丝不动。司机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噶起三胡(上海话里闲聊的意思),有些人还把T恤拨弄了上去,露出圆鼓鼓的肚子,以享受拂面而来的东海风。想起之前就有网友抱怨说,应该把“沈海高速恐惧症”列入最新一期的疑难杂症病例中。
自连江至黄岐半岛,原本有一条紧贴大海的308省道。在这样的沿海公路自驾,应该像公路电影一样美好吧?遗憾的是,你家楼下收破烂的大叔也是这样想的。视线范围内,汽车再次排成了一条钢铁长龙,以成年人步行的速度缓缓往前挪,慢到一个小学生也可以肉眼观测出车轮子的周长,顺便复习一下圆周率……我们只能仓惶逃窜。
若非绕道高速公路,不知何时才能杀出重围。前往安凯乡的路上,汽车翻山越岭。在一座不起眼的山神庙旁,几个人顶着大逆光,凝视着海边那座若隐若现的巨大港口,这是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中规划的“东方大港”——可门港。经过一个多世纪的沉浮,它终于耸立在罗源湾的出海口处。罗源湾是中国少有的天然深水良港,乍一看,你可能会误以为它是福州地区的一座内海。除此之外,有资格像可门港那样吸引眼球的,大概也只有华电集团可门火电厂那几根直冲云霄的冷却塔了。
安凯乡是黄岐半岛的交通要冲,东连黄岐镇,西通定海湾。我们则一路北上,奔奇达而去。穿过一座幽长的隧道后,便是沙澳村。而大海总是抢先一步,蛊惑每一个过路的司机。他们直勾勾地盯着优美的隧道半圆弧下,那道蔚蓝色的横条逐渐膨胀,当最终和天空合二为一时,所有人均已目瞪口呆。“幸亏特斯拉可以自动驾驶。”同行的夏老板感慨道,“以前哪敢想象,开车的时候还能抓拍到这样不可思议的照片。”
奇达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000多年前。游客络绎不绝的白云山上,有一座南宋时期的古刹——白云寺。但他们竞相挤在经典取景机位旗冠顶时,却鲜有人愿意闯进狭窄逼仄的村子里,看一眼抵御倭寇入侵时修建的明代古城墙。这可便宜了我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汽车开进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那是一个可以自由交易的海鲜市场,一只只个头硕大的鲍鱼,摆在漂亮的女摊主身前,引无数人前来问询。连江鲍鱼威名远扬,奇达更是最早开启人工养殖鲍鱼的村子之一。但在亲眼目睹它的个头之前,你可千万不要对自己孱弱的想象力抱有信心,毕竟现实可以轻而易举地粉碎你的脑洞。非要形容一下的话,“奇达有鱼,其名为鲍。鲍之大,一个袋子装不下。”
在奇达,和鲍鱼一样有名的是鱼丸。看看周围有多少鱼丸店,便一目了然。吃不了现成的,就买真空包装的。我们在一家饭店吃鱼丸时,夏老板问店家有没有勺子。“有啊!”一位等待打包的女顾客抢先回答道,然后瞬间转换为店员角色,冲进厨房帮我们取出一只大号汤勺。“这个可以吗?”“可以可以!”夏老板连连点头。这样的一出景象,很难在大城市的饭店里看到了。但在奇达村,他们之间既是老板和顾客,更是相互熟悉的邻里。当我们这些突如其来的异乡客涌入时,他们就自动变成了一家人。
不过大多数时候,这些村民看见我们这样的闯入者,腼腆地就像躲在石头厝上休憩的小猫。尤其女人,她们总是一边织网,一边偷偷瞄你两眼。一旦被你察觉,便会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微笑。很多人养鸟,笼子挂在树枝上。和它朝夕相伴的,唯有那些浅绿色的橡胶连体雨衣。我们在老城里误打误撞,还找到了一座融合现代元素的古代礼堂,是由村民集资在2021年3月重建的。三个老人坐在木头椅子上看一道综艺节目,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旁边多了几个奇怪的闯入者。
尽管堵车在意料之中,旗冠顶还是要上的。毕竟往山顶的大石头上一站,再劣质的手机也能拍出一幅低配版“里约热内卢”来。但一眼望去,扎堆的人成百上千,个个都像从小红书里走出来的,脸上挂着一幅当真来到里约热内卢的表情。风刮得如此凶狠,海水也灰蒙蒙的,不要命的游客,永远前仆后继。也许在他们看来,一个里约热内卢显然不够。这里还可以是东方马赛,福建釜山,又或者是山寨版的意大利五渔村。










定海村
吃一堑长一智,5月3日9时不到,我们便驶出连江县城,抢在交通管制前,上了昨日错过的沿海公路。事实证明,这个抉择极其明智。别的不说,光看看沿途路过的村落名字,就有一种赚回票价的感觉:不管是蛤沙村,还是蛎坞村,如此“接海气”的名字,搁别处肯定梦中难求。
目的地为定海村。它刚好位于黄岐半岛西南侧的一块突出部上,隶属于筱埕镇行政管辖。这座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海边小镇,却在中国水下考古领域赫赫有名。它不但拥有中国最早的水下考古培训基地,还是中国最早将沉船遗址列为水下文物保护单位的地方。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潜水员就是从定海湾的白礁一号沉船遗址旁,打捞出几百件宋元时期的外销瓷器,从而迈出中国水下考古事业第一步的。
这些沉船遗址的发现,直接证明了定海湾曾拥有辉煌的航运文明。这要归功于一个叫王审知的河南人。五代时期,王审知一统福建,当上了闽王。在位期间,他积极发展海外贸易,并以定海湾为中心,打造了福建历史上最早的一座对外贸易港口——甘棠港。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甘棠港和被称为刺桐港的泉州港齐名。因地理位置独特且险要,故被称为“闽江北喉”。
在一个叫“山海运动小镇”的地方,我们差点被一位负责指挥的保安忽悠到景区停车场去:我们以为他在疏导交通,他以为我们是“山海运动小镇”的游客大军一员。幸亏夏老板多嘴问了一句,才知道这些把沿海公路挤爆的闽A牌照汽车,几乎全是奔着这里的人工沙滩而来的。一旦逃离这座车水马龙的网红景点,沿海公路就像私家后花园一般任你闲庭信步了。这时候可以打开网易云,听一些诸如「橘子海」、「阁楼演奏班」或「霓虹花园」这样的网红款乐队,保管你心旷神怡的同时,一不小心就会将油门踩爆。
驶入定海村前,我们被公路旁一块“琉球国商人墓”的蓝色指示牌吸引,决定去瞄一眼。墓地为福建沿海地区常见式样,并无特别之处。不过,却是连江地区唯一一座古代琉球国人士的墓地。据考证,它的主人大约生活在大清帝国乾隆年间。清朝虽实施严厉的海禁政策,但随着施琅收复台湾,“郑氏王朝”的威胁不复存在,福建的海上贸易得以再次发展。福州港作为后起之秀,在对日贸易上逐渐超过了厦门港和泉州港,几乎成为福建第一大港。
作为日本冲绳县前身的琉球国,自古以来就将福建视为唯一口岸。在古代琉球国的航海图上,定海被标识为航向中国大陆的第一站。想必这位远渡重洋的琉球国商人,也曾侥幸从大海的惊涛骇浪中逃出生天,却最终因为水土不服败给了病魔,落得一个就地埋葬的命运。或许稍有慰藉的是,此地距离大海仅一步之遥,即便开在坟冢之上的野花,也自带一种海潮的香。
和奇达村类似,定海村也留下了一些抗击倭寇用的古城墙。当地人将其冠以“定海古城”的称谓,希冀着旅游业的大力发展。但毕竟浙江舟山的定海古城珠玉在前,想要打造一座福建版的“定海古城”,连江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们也的确在努力,打造出一座还算用心的小型资料馆,以及位于古城最高处的甘棠观景平台。从城隍庙边拾级而上,十来分钟便能行至观景平台处。这时候你才赫然发现,已置身于一座U型山谷的弧顶处。所有石头房子沿着U型的布局依山而建,口子敞开的地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由于当日的天空略带阴霾,所以海水并没有呈现出蔚蓝色,而是类似曼城或拉齐奥队主场球衣那般的浅蓝色。
与地势放平的奇达村相比,定海村在视觉效果上更有层次感,也更能让人倍感愉悦。更重要的,这里没有旗冠顶上为了一张朋友圈照片而豁出去的“亡命之徒”。你可以一边观赏同安红三角梅,一边享受海风拂面,不必担心惊扰他人,更没有一不小心便闯入陌生取景框的烦恼。目光所及之处,船只星星点点,大海风恬浪静,古城仿佛被时光凝结住似的,沉默地像个局外人。今日定海,重归一座小小渔村,再没有装满瓷器的大船扬帆启程,也不会有琉球商人客死他乡了。
古城却是用来迷失的。至少就我看来,每个有缘至此的人,都应该像苍蝇一样漫无目的的乱撞,而不是小心翼翼地维持体面。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贴着“以马内利”的春联,势不可挡的耶和华,早已在林默(妈祖的原名)的地盘上横行多年。但男人捕鱼,女人织网的格局始终未变。不管是理发店的女店主,还是拉家常的女主妇,无所事事的时候,手里总是握着针线。
“您这是织的什么网啊?”我逮到一个家门口晒太阳的大姐问。
“捕捞皮皮虾用的网啊!”她笑着说。
我问她是否是一针一线织起来的,她摇了摇头。说现在都是用机器织好,然后拿过来缝缝边。这时我才注意到,那游走在白网之上的线条,是红色的。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呀?”大姐一脸好奇地问我们。
“我们三个上海过来的,她是厦门来的。”我指着风老师说。
“上海?不应该是我们去你们上海玩吗?你们上海的倒跑我们这里来了?”她咯咯笑了起来。
我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接话。还好风老师丢出一个新问题,掩盖了旧问题。
“我看有些房门前贴着’铁器禁忌’,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啊,那可能是这家刚生了小孩,怕吵吵。所以在门口贴上告示,希望人家不要打扰他们休息。”大姐解释说。










海潮寺
离开定海村前,我们去了一趟海潮寺。这座距离大海一步之遥的佛教寺庙,始建于明洪武五年,迄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了。寺内有两处神秘石刻,堪称“镇寺之宝”。其一为“大耳垂肩人像石刻”,其二为“双翼双头天使石刻”。”遗憾的是,我们只见其一,不见其二。“大耳垂肩人像石刻”被铝合金架保护起来,放在一处比较显眼的地方。而“双翼双头天使石刻”,却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中国古代从来没有长翅膀的“翼人”,故考古人员判断,“双翼双头天使石刻”极有可能为波斯的摩尼教石刻。至于“大耳垂肩人像石刻”,因坐在伊斯兰风格的拱形尖顶框内,背后刻有火焰纹,与摩尼教的光佛形象有几分相似。
摩尼教由波斯先知摩尼于公元三世纪中叶创立,这是一门混合了袄教、基督教和佛教思想的宗教。大约魏晋南北朝时期,摩尼教传入中国,并逐渐发展壮大。但随着唐代“会昌毁佛”事件的发生,以及回鹘瓦解,摩尼教遭受重大打击,不但被政府禁止传教,大量教徒也开始往东南沿海逃亡。至宋元时期,一部分摩尼教信众与民间秘密宗教结合,自称明教,并多次被农民起义奉为指导思想。
在金庸经典名著《倚天屠龙记》中,明教更是被大肆渲染,成为张无忌、朱元璋等英雄豪杰施展拳脚的舞台,并最终演变成明朝的国号。然而这一大胆假设,却并非出于金庸原创。首先提出这一观点的,是历史学家吴晗。1941年,时任西南联大教师的吴晗发表了一篇《明教与大明帝国》的论文,里面有这样一段话:
“至’大明’之国号,则私见以为出于韩氏父子之’明王’,明王出于大小明王出世经。大小明王出世经为明教经典,明之国号实出于明教。”
韩氏父子,即元末农民起义领袖韩山童和韩林儿父子。韩山童“自称“孔雀明王”出世,宣扬“弥勒佛降生”思想;韩林儿继任领袖后,自称“小明王”。以上这些称号和思想,均出自摩尼教经典《大小明王出世经》。而明朝太祖朱元璋,也曾身为韩林儿部下。因此吴晗认为,明朝国号应该是从身为明教徒的韩氏父子“明王”称号上得来的。
尽管这仍属一种未证实的假设,但也确实反映出摩尼教和这片土地之间,有着1000多年的渊源。如今那些散落四处的证物,或者在风吹雨打中化作历史的尘埃,或者执拗地躲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等待着一次改变命运的撞击,就像海潮寺僧人无意中捡来的这两尊石刻那般。这里依然有定海村最好的一片沙滩,每当海水潮起潮落时,寺院的晨钟暮鼓便会响起。久而久之,便有了海潮寺这样美丽的名字。

畚箕山
汽车正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盘山土路,驶入一座遍地坟冢的荒山。轮胎所及之处,尘土飞扬,碎石惊惶,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闯进完全未知的领地。快要接近山顶时,路至尽头。前方一辆笨拙的汽车,突然调头。显然,这位倒霉的驾驶员要么被紧闭的铁门消磨掉了意志,要么被“军事禁区”这四个仍旧高悬的红字吓破了胆。
上世纪50年代,中国人民解放军开始秘密进入畚箕山。在这座原本只有死人长眠的荒山上,第一次出现了蝙蝠和毒蛇之外的“活物”。这些年轻的士兵怀着祖国统一的美好憧憬,筑工事,挖地道,修炮台,造暗堡,以畚箕山植被茂密的原始森林为掩体,开启了和马祖列岛的台湾守军将近半个世纪的对峙生涯。直到1997年,才陆续从畚箕山上撤离。
曾经不能越雷池半步的军事禁区,就这样变成了一堆废弃的破房子。只要游客靠近那扇铁门,就会有工作人员问你要不要参观。接待我们的是一名本地女性,30岁出头,讲一口浓郁的“福建普通话”。她把我们丢在一座被炸毁的弹药库前,叮嘱了一些参观路径和注意事项后,扬长而去。可怜的弹药库,被炸得只剩几块大石头了,钢板也快锈成铁渣了。罪魁祸首是马祖列岛上那些大口径的美式榴弹炮,比它的杀伤力还要不可思议的,是在石头废墟上恣意生长的蔓万年草。金黄色的小草密密麻麻地绽放出生命的礼赞,仿佛在无情嘲讽台海上空“礼尚往来”的几百万发炮弹。
1958年8月23日,解放军突然开始炮击金门。两小时内,将近6万发炮弹落在了这座距离厦门仅仅10公里的小岛上,造成国军官兵伤亡200多人。“金门炮战”揭开了第二次台海危机的序幕,双方进入一段相互炮击对方的残酷岁月,并一直持续到1979年1月1日——随着中美之间正式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中国政府才宣布停止炮击。
炮战给双方民众都带来难以估量的痛苦。对中国大陆来说,除厦门深受其害外,连江亦是重灾区。早在1949年12月,大陆《连江县志》便有记载:马祖“海保”匪特在沿海派粮勒款抓人,每艘渔船被勒60至80银元,一次就抓走300多名中青年送台湾当兵。在这20多年的炮战岁月中,可以说黄岐半岛的每一名渔民,都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每一天的。除了炮弹,飞机也常常令村民头疼不已。据资料室的“畚箕山历史大事年表”记录,“1955年全县被马祖守军炮击115次1250发,飞机扫射31次,共死8人,伤4人,抓走渔船32艘,渔民183人。”
畚箕山军事遗址的第一个“景点”,是那座神秘的战备坑道。比起侵华日军在海拉尔和东宁等地一些错综复杂的军事要塞,这座坑道要短小许多,门口挂着“洞内有蝙蝠 请大家注意”的牌子,内设作战室、弹药库等房间。坑道与畚箕山的四大炮位紧密相连,它们自西向东,一字排开,分别标着“一炮”“二炮”“三炮”“四炮”字样。这四门苏联人援助的大口径远程加农炮径直对着的地方,便是马祖列岛了。
马祖列岛共有大大小小36座岛屿,其中最大的两座,分别是被称为马祖岛的南竿岛,和东北方向的北竿岛。但要说距离中国大陆最近的一座,则非高登岛莫属。这是一座面积不到2平方公里的弹丸小岛,距离黄岐半岛仅9公里。这般特殊的地理位置,使高登岛注定难以摆脱军事管理区的命运,仿佛一艘永不沉没的超大型战舰,据守在闽江出海口。在畚箕山的“四炮”旁边,有一座观景台,叫做“肉眼观马祖”。说天气好的时候,能在此处看到高登岛上走路的行人。这实在有些勉为其难,除非你长着一双美国动画片《布雷斯塔警长》里“鹰的眼睛”。
我们在观景台旁遇到一位退役老兵。老先生湖北人,在上海生活,今儿拖家带口,故地重游。“我68年入伍,在小帽山的一支情报部队里。那时候已经不怎么打炮了,偶尔单号的时候打打宣传弹。”他一边望着雾霭中的马祖列岛,一边和我们聊起他的“年轻时代”。所谓单号的时候打宣传弹,指的就是“单打双不打”的政策。但凡解放军开炮,一定是在每月单号的时候,双号一律休战。不过到后来,就连单号时也很少开炮了。
“小帽山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是不是还有一个大帽山?”我问老先生。
“有啊,你怎么知道的?大帽山那边都是雷达兵,是空军雷达部队的。”老先生回答说。
想起昨天堵车时,我们改了一条翻山越岭的省道。途中翻开手机地图,看到了大帽山和小帽山的名字。海子曾写过一句诗歌,“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事实上,你肉眼可见的每一座鸟不拉屎的山,当地人都会给他们取一个名字,有些并不温暖,只是形象。毕竟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人,会把一座山想象成帽子,所以重名是家常便饭。香港最高的山峰就叫大帽山,延边有座帽儿山国家森林公园,哈尔滨甚至让一座小镇叫帽儿山,还被一支叫丢火车的乐队唱进歌里去了。
“这里原来有个炮兵连,这一炮二炮三炮四炮很出名,我们当兵那会儿都知道。”老先生指着空空荡荡的四炮炮位说。“我们在小帽山,只要听到窗户响,就知道台湾那边又打炮了。你们是没法想象有多壮观,漫山遍野都是传单啊!”
炮战到了后期,双方都没什么心思放榴弹了。不如利用这些大炮超远距离的射程,宣扬一下“世界和平”,给对方“洗洗脑”。于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先生仍然念念不忘那些“天女散花”一般的传单,这或许已成为他的青春期某种不可磨灭的印记。没过多久,他儿媳妇就用一记补刀证明了这个猜测,彼时他正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述一个“活捉台湾蛙人”的故事:“终于又有人听他瞎扯了”,她说,“他儿子和孙子早就听腻味了他这些所谓的’战斗故事’,耳朵都起耳背了。”
我有点替这两个男人惋惜,现实可是比短视频和手机游戏魔幻多了:持续了21年的金门炮战中,共有超过100多万发炮弹落在了金门岛上。金门人把传单丢废纸篓里,把弹壳收起来,做出一把把菜刀。由于炮弹所用钢材品质佳,由此制成的菜刀极其锋利,切割硬物也不会变形。“金门菜刀”就这样杀出了一片天,不但闻名全台湾,更是成为中国大陆观光客的最爱。当大陆人发射的炮弹,摇身一变为台湾人的菜刀,再被大陆人带回家去,这已经不是区区魔幻两个字所能概括的了。






北茭村
沿着104省道,一直开到路的尽头,便是北茭村。尚未开放的北茭鼻地质公园,像插入大海的一把尖刀。当你看见一块挂着“军事禁区”牌子的铁门横在眼前时,千万不要像畚箕山的调头司机那样仓惶逃窜,要勇敢地从铁门旁翻过去,不必担心惹来麻烦或是被送上“军事法庭”,这里早就没有部队驻扎了。
站在沉默数年的马头山上感受东海刮来的风,想象脚底下正踩着一条神秘的战备坑道或弹药库,一股挥发着历史浓度的海水咸腥味,不知不觉侵蚀鼻孔。波澜不惊的礁石上,年轻的男女搂抱在一起,如果这是一部正在电脑上放映的电影,超过90%的观众会在这一刻选择截图。
即便海风吹拂了数千年,北茭村仍然与世隔绝。一进苔菉镇,那些拥堵交通的闵A牌照汽车,像先前颇有默契地往山海湾小镇猛钻一样,这回目标换成了平流尾地质公园。我们本打算尾随他们喝杯咖啡,同行的老莫为此一直耿耿于怀,“这可能是黄岐半岛上唯一能喝到机器做出来的咖啡的地方,而且那家店还在大海边上”,但现实再一次让她失望了。
你绝对不能指望在一个没有停车位的地方,喝到一杯热乎乎的咖啡。绝对不能。惊人的一幕再次发生,往北茭村的汽车仿佛被截流了似的,你根本不可能在平流尾地质公园以外的地方,看到任何游客的身影。于是,我们干脆把车停在了距离北茭村老街一步之遥的地方。黄昏悄然而至,老街微弱的灯光也点了起来。电影《地久天长》里王景春和咏梅相视而叹的拱廊,如今高挂着“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1周年”的红色标语。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再也没有让他们心碎的那场大雨了。
在海鲜市场找饭店时,与一位正在闲逛的本地老人不期而遇。一看我们游客装扮,他便“责备”我们不该这时候来。“这几天刚刚禁渔,你们吃不到新鲜的石斑鱼咯。”听不出他的口气究竟是在惋惜,还是幸灾乐祸。我问他禁渔期有多久,他说大概三个月。通常说来,禁渔期一般安排在鱼类生长和繁殖期间,时间并不固定。对当地渔民来说,这无疑是一段海不扬波的日子,他们会聚拢在岸边,修船补网。也有闲不下来的,比如那些养殖海带的人。在定海湾的四母屿码头,我们亲眼看到起重机将一大团黑乎乎的海带高高吊起,就像把一幢房子从大海里捞了上来。
海鲜排挡是民宿的老板娘推荐的。寻觅半天,老是鬼打墙。没辙,报饭店老板的名字,逮人就问。别说,还真管用。在这样的一座渔港小村,当地人可能记不得饭店的名字,但一定知道是谁开的。肚子饿了,也就吃不出这些鱼虾究竟新鲜与否了。我们故意挑选了一张饭店门口沿街的桌子,这样显得比较市井气。殊不知,雨开始一滴一滴往下落。但凡路过的村民,无不停下脚步,好奇地围观这四个淋雨的异乡客。他们都有一副热心肠,操着半生不熟的闽普,劝我们进屋躲雨。
2017年,著名建筑师董功带着他的团队,将北茭村一座悬崖之上的危楼,进行了一次全面彻底的改造。屋主是一名船长,故这幢改造完成后的三层独栋建筑,又被称为“船长之家”。整个过程被东方卫视的《梦想改造家》节目跟踪并播出后,“船长之家”一炮而红,成为黄岐半岛上最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如今,我们正在这幢明星建筑三楼的开放式空间内,一边躲雨,一边窝在懒人沙发上,倾听海浪的喧嚣声。前后的阳台门,均已敞开,这样海风才能肆无忌惮地倒灌进来,偶尔夹带一点湿哒哒的雨滴。脚下的岩石在怒号,兴许是受不住海浪的严刑拷打,但那奇怪的声响,何尝不是一种永恒的白噪音。啤酒冰凉,浇不灭电音的麻,真正诱发颅内高潮的,唯有海浪。让风花雪月留在过往吧,我们只想保留这一刻的欢愉。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一大片海的窗户,洒在客厅的原木色家具上。老板娘早就把连江特色的锅边端了上来,汤里有虾仁,还有丁香鱼。“只有这个季节才能吃到丁香鱼哦!”她说。和嘲讽我们吃不到新鲜石斑鱼的老人相比,她这番话让我们想起了一个古老的中国寓言:与其担心晴天卖不出伞雨天卖不出鞋,不如为晴天的鞋和雨天的伞由衷地开心。
我们没有详细追问“船长之家”为何会以民宿的方式出租给游客,想必一定会引来些许非议。中国有句话叫“树大招风”,据说悬崖上的家还在改造阶段时,就已经引起了一些邻里的不满:按照董功的设想,原本一楼应该有座完全开放的庭院,大家可以围坐在一起喝铁观音。此举遭到村民反对,最后只能砌了一道围墙。相比欧洲式的广场,中国人早已将造长城的冲动遗传在基因里。
离开北茭村前,我又去了一次渔港。我想找到《地久天长》里的“繁星修配厂”,那是电影里王景春和咏梅夫妇生活过的地方。数以千计的渔船泊在岸边,每一艘都“浓妆艳抹”,简单直白的涂鸦文字,配上夸张的色彩,打造出独有的一派“闽连渔”文化。织网女人裹着厚厚的防晒头套,一不小心就闯进你的视野之中,就像从电影大银幕里钻出来似的。在修缮一新的关帝庙旁,你能找到一块刻有“中国好望角”的石碑,它安静地竖立在马头山下,与它朝夕相伴的,只有这一片并不蔚蓝的大海。
在这一刻,我开始明白王景春夫妇为何选择了这里。他们只想找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平静地度过余生。如果没猜错,他们应该走遍了地图上每一个叫做“天涯海角”的地方。因为电影里清清楚楚地提到,他们流浪的上一站,是海南三亚。
曾经的“繁星修配厂”,那些破旧的石头房子,仍然像往常一样矗立在海边,很久无人居住了。一堆生锈的铁锚,和其他废弃的海上垃圾一样,被弃置在身前空旷的沙滩上。我站在这里发呆时,夏老板突然把特斯拉开了进来。想起《地久天长》的结尾,一辆载着王源的蓝色出租车也是沿着同样的路径悄然驶来。但这错愕仅仅持续了一秒钟,和港口那些好奇的渔民相比,特斯拉还是太魔幻了。这只是一座默默无闻的渔港小镇,承载不起赛博朋克的电光火石。
在第32届中国电影金鸡奖的颁奖典礼上,获得最佳男主角的王景春留下一句经典的获奖感言:“希望中国电影阳光普照,愿所有的情感和爱地久天长。”离别的时刻,整个北茭村都被一层温暖的阳光普照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难得的笑容。再次与昨晚那位老人相遇时,他一个劲儿地劝我们去北茭鼻晒晒太阳。没由来地产生了一种冲动:是不是可以把王老师获奖感言里的“中国电影”改为“黄岐半岛”呢,哪怕仅仅在后视镜中的他目送汽车渐渐远去而不断摇头的那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