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实在看得有些腻了。
在这无法测其高度的高空中,存在着无数的神,人类看不见,我能看得见,因为我也是神。上帝耶和华,真主安拉,佛祖释迦牟尼,帝释天,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太上老君,玉皇大帝,湿婆,梵天,毗湿奴,天照大御神,宙斯,雅典娜,波德兰女神,还有些杂七杂八不入流的神(包括我)都在这虚无缥缈的空间里生活着,当然还有些在原野上,涧沟里,山顶上,海里,甚至地底下,连茅坑里都有不上进的神躺在里面睡大觉,人嫌臭他都不嫌。但是刚才列举的神,他们身份都比较尊贵,所以一般来说不肯到下面的浊世里游荡,我的身份低,信我的人不多,所以时常去看看。人类特别幼稚可爱,他们时常说“上帝为什么一直沉默着,不管我们的死活?”“我去年给佛祖上香时许的愿还没实现,弄得我都无法还愿。”“我家那傻儿子都不知道找个媳妇,女神你也不管吗?”说实话,对这些我比人类了解,毕竟我是神,人类儿子们啊,你们真的错怪这些可爱的神了!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神”,我们神能得到这个位置也是非常非常辛苦和不容易的!就拿我们中间资格比较老的玉皇大帝来说吧,他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你算算多少年才得到了这个位置吧?他怎么可能不珍惜呢?你们肯定要问了,你们是怎么当上神的?问得好,我们所有神的位置都是由神之祖给予的,他这辈子有两个伟大创举:时间和空间,至于创造的原因,只有他知道,我们什么都不晓得,其实现在活着的神里面除了玉皇大帝等少数几个神之外没有神见过他,玉皇大帝小时候曾见过他一面,印象很模糊了,只知道当时他正在忙着创造恐龙,创造完了他就去别的星系去发明创造了,神之祖走前对当时的众神说:“我回来之前,你们谁都不许碰我的作品!”结果有两个神没听他的话,无事可做的他们擅自改变了恐龙的模样,把它们变得愈发庞大和丑陋,六千五百万年前,神之祖在创造了众多星系里的乐园之后返回地球,发现杰作被毁,一怒之下毁了所有的恐龙和大部分的神,只留了少部分的神看管地球,玉皇大帝当时仍是个毛头小伙,神之祖念其年轻俊秀,没有动手毁掉。后来勤劳的神之祖突发奇想用玉皇大帝的样子创造了人类,赋予他们灵魂和智慧,又提拔了几名新神,并贴心地给所有的新神老神修建了居住的地方防止他们无聊,比如给上帝耶和华修建了天堂,给佛祖开辟了西方极乐世界,还给老资格的玉皇大帝精雕细琢了一座华美的凌霄宝殿,众神皆有其威严和信徒,但从此之后,再没神敢不听神之祖的话,因此所有的神变得如此胆小怯懦,沉默得像一块块干尸,即使神之祖在创造了人类之后又不安分地走了,众神吸取教训,仍无神敢越雷池一步。因此,不要抱怨神们的沉默,我们有莫大的苦衷!但凡事都有变通的余地,虽说我们神决不能擅自篡改神之祖的作品,也不能凭着自己的意志随便对地球发号施令,但是一些小的动作我们可以做,这一点神之祖并未明令禁止,而且微小的举动他也不会太过在意。比如耶和华曾让玛利亚降临人间,并交托给葡萄牙的三个牧童三个秘密,还比如玉皇大帝曾经派九天玄女给中国山东的好汉宋江赠送了三卷天书,叫他替天行道,去邪归正,其中最过分的要算宙斯,冲动的下体屡屡诱使他犯错,有次不得已还将地上一位少女变成了牛,妻子赫拉从天而降想砍死自己丈夫,爆出一场丑态百出的闹剧。不过除了不要脸的宙斯和善妒的赫拉,已经很少有上流世界的神到人间了,很多时候他们都是派下属或者亲信去下面做一些小小的调整,或者选择性的向某个人头脑里传达神谕(别信巫师或者萨满,那是某些有小聪明的人类发明的职业,神传达神谕绝不会通过他们,而是直接传达给有需求的个人),哪个人类获得这种恩惠纯属撞大运,可是人类却不这么想,这些微小的恩惠会一传十十传百,仿佛一种普遍的现象了,从而使他们更加相信神依赖神,纷纷臣服膜拜,为了净化自己的心灵,也为了获得意外的惊喜。所以神们早已根据人类的不同需要划好了自己所在的区域,耶和华占据了欧洲、美洲、大洋洲,安拉得到了中亚西亚和北非等,佛祖则主要掌管东南亚地区,势力范围再小些,地域性强的,像天照大御神,只管日本一处,以此类推,神能力越小,所辖范围也越小,大神们不待见的小神就会被分给很小的像点一样的区域,比如波德兰女神管辖的就是一块很小的未曾被更多人类知晓的地区,那里的人极不开化,却把这位女神当成至高无上的存在,再小点的代表就要算我了,我是个什么神不讲也罢,实在是不入流的微末小神,但仍架不住有一些零碎人归我辖管,曾经有位年轻人因为信仰我而高举右臂,终而抛母弃弟,因为信我的人太少,所以我的空闲时间就特别多,肯跟人多沟通,这也是他们信我的最主要原因。这年轻人就曾问我,人死后灵魂真能像子弹一样射到屋顶飞到空中自由翱翔吗?我将话语直接传入他脑中,这毫无疑问,你死后你的灵魂第一站是屋顶,在那里停留一小会儿你就可以自由飞驰了。他问,我要是死到大街上或者大草原上呢?我说,那就很难办了,所以你最好别死在不该死的地方,你的肉体死时,灵魂才刚出生,像婴儿般脆弱,必须借靠房屋或者可踩踏的东西才能尽量离地面远,等待灵魂生出羽翼,便能自由飞升降落,如果灵魂刚出生就挨着地,那没多久就也死了,所以你最好找个高一点的不挨地的地方死。他问,山顶不行吗?我说,当然不行,山只是高一点的地。他又问,死去的肉体唯一的意义就是给人带来苦痛吗?我说,也可能是解脱甚至快乐。他说,肉体真是个累赘,人活着是累赘,死了也是个累赘。我不想要这一副臭皮囊,可也不想留给人无聊的苦痛或者快乐。我说,那只有把自己弄没了,消失了,别人无法证明你的死活,因而就无所谓苦痛或者快乐。他说,不对,一样会有吧?我说,只要无法证明你的死亡,爱你的人就会存着念想,恨你的人心里也会有恐惧,焦虑,这不以人意志为转移,可是想把自己弄没了又想得到灵魂飞升却是非常难的,这个你得自己想办法,连我也帮不了你。他说,我会的,我能做到的。
我的神没有骗我,因为照着他的方法来,我确实得到了灵魂的飞升,离开了三维空间,到了更随心所欲的境界里。当初我决定举起自己的右臂,目的是为了灵魂能够尽量在最高点上开始出窍飞升,我举了整整六年,骨头已经僵在了半空中,细胞坏死了,指甲扭作一团不再生长,所以当我进入那个医疗垃圾的焚化炉一燃室时,因为空间太小只能勉强用左胳膊撑起身子等待肉体消失,但是四五百度的高温还是热得超出我的想象,不过那煎熬只持续了很短时间,肉体立即枯朽了,可喜的是我的右胳膊没有知觉,所以超高温火焰也奈何它不得,却能让灵魂从这个顺畅的通道脱离我即将彻底消失的肉体,等来到二燃室,一千多度的高温把我的肉体完全焚噬了,那渣滓跟医疗垃圾渣滓变成的氯化物、硫化物、氮氧化物和二噁英混搅在一块,我兴奋地与它们分道扬镳,在曲里拐弯的管道里又折腾了几个来回才从一个气体处理装置中一点一滴挤了出来。不过这套焚化炉所在的地方并不高,所以当我出来后在上面静待了好一阵,希望羽翼能够渐次长出并丰满,但这段过程比我想象得要漫长得多。回想这段过程有点像分娩甚至排泄,但并不比想象中的痛苦,而且伴随着无可名状的喜悦,看来我选对了方式。回身看看,焚化炉最下层的管道中正排着不知如何称呼的液体,看起来还没一泡尿金贵,我想我的骨头渣滓此刻正荡漾其间。当然,我根本无暇去顾及那些可怜的玩意儿,好像扭头看了一下它们,也好像根本没看,我便一瞬间迎来了完全的自由,一个全新的世界,没有任何的束缚羁绊,从现有理论上根本无法制约我,从下而上涌现出一股力量,热腾腾冷飕飕无法言表,我知道我相信的一切终于得到了实现,我实现了死亡。我的神从不说“信我得永生!”但我知道祂最是可信,甚至根本不由得你不信,其实,很多时间里,你不愿信的才是最跟你如影随形的,我有幸很早知道了这一点,真值得庆幸。
我前面说过,我的身份低,信我的人不多,不多归不多,总有人相信我,相信我的勤奋和沉默,相信我不苟言笑,不言自明,不怒自威,我从不承诺给他们任何,却能换来最诚挚的笃信,因为绝大多数人的信仰都或多或少为了自己得到好处,且时常因为对方的沉默和自己想法的落空而感到悲伤,但真正信我的人却从不这样,他们知道自己什么也得不到,没有哪怕一丁点儿期许,有的只是比我还直接彻底的沉默与接受。但是,他们恐怕永远无法感知,他们的兄弟伙伴们崇拜的神的沉默是被逼无奈的,而我的沉默确是从来如此的,我就是这样的,没有任何的束缚羁绊,像时间一样锋利。我的沉默,是比时间更锐利的刀,能戳破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