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外婆已经过世好几年了，但我还是经常会想起她。
外婆瘦瘦小小的，一双有点凹陷的眼睛很慈祥。半旧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她梳着齐耳的头发，用两个黑发夹夹住耳边的头发。一开始头发是乌黑油亮的，慢慢的，就不再那么有光泽了。后来开始出现白头发；再后来，白头发越来越多了……
小时候，我总爱往外婆家跑。每次去，外婆总会做好几个菜。虽然都是家常菜，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吃起来特别香。
记忆最深的有梅干菜烧肉和油条汤。乌黑的梅干菜被猪油裹住，油光水滑，香气扑鼻，肥的猪肉被熬成了金黄色的油渣，小块焦香的瘦肉淹没在梅干菜里面，让人忍不住流口水。
油条汤不是经常做的。有时没有菜了，或者总是那几个蔬菜，外婆就会在早晨等卖包子油条的人下乡吆喝，买上两根油条。油条汤的做法很简单，水烧开后，把切好的油条放进去，加点盐和味精就可以出锅了。
外婆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女们结婚后，陆续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们那有个“规矩”：老人带孩子的话，只能抱孙子孙女，外孙子孙女是不可以抱的。
那个时候爷爷奶奶不愿意带我，父母没有办法，请了好几个保姆——那些保姆都是奶奶，也要带自己的孙子孙女，我是被送到她们家去的。后来那些奶奶的要么身子不行了，或者家里有事，就带不了了。外婆当时要照顾两个表姐，已经够忙的了。但她还是跟母亲说，把她送我这来吧，虽然不能抱她，但一日三餐少不了她的。
外婆这个没上过一天学的老人，知道按照“规矩”是不能抱自己的外孙女，但也不忍心看她没人照顾，宁愿自己再忙一点也要带着她。
等我长大一点，就不好意思经常往外婆家跑了，但隔三岔五，外婆就会托村里的同学转告我：外婆喊你去吃饭啦！我等到中午放学，铃声一响，便会和那几个经常被托付的同学嘻嘻哈哈往她们村走去。
外婆早已做好饭菜，站在路口等我了。看到我，她就笑了，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来，说：“快去洗手吃饭。”
随着我读初中、高中开始住校，去外婆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一般都是春节的时候才去。每次去，都感觉外婆虽然还是那么瘦小，但精神还是很好的样子。每次我离开，她都要迈着小脚来送我，说：“好好读书呃，要好好的啊！”
外婆年纪大了，开始干不了活了。衣服洗不了，做饭拿不起木锅盖。有一次，母亲对我说：“你觉得你外婆精神没那么好了么？有没有感觉木了一点？”我默默无言，外婆八十出头，前几年精神还是很好的。怎么突然就没那么灵活了呢？
小舅舅在外地生活，大舅舅觉得养老的任务不能他一人承担，但又迫于外婆住在他隔壁，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照顾着外婆。说是照顾，其实就是给口饭吃。大舅妈意见也非常大，有时做好饭了也不叫外婆吃饭，就让她饿着。这些事情都是外婆的邻居悄悄告诉母亲的。
母亲想把外婆接过去照顾，大舅舅说：“哪有父母让女儿照顾的道理？这不是让外人指着我们做儿子的鼻子骂吗？我会照顾妈，但是小弟每月得给我五百块钱吧。”
小舅舅赚钱较少，只肯出两百。双方坚持不下，也不知道后来怎么解决的。小舅舅一两个月来看望外婆一次，买点东西。外婆帮着大舅舅家做点力所能及的农活，有一顿没一顿地。
姨妈来照顾过外婆几个月，帮外婆洗头发、洗澡、洗衣服、剪指甲，把她收拾得干净利索；母亲做了荤菜，总要端一碗送给外婆。
好景不长，大舅妈因为姨妈只照顾外婆，没有帮她干农活一肚子怨气，到处找茬，跟姨妈大吵大闹，姨妈一气之下回家了，隔三岔五来看望一下外婆。母亲隔几天过来一次，给外婆送点吃的，顺便把外婆换下的衣服拿去洗掉。
有次国庆节回家，母亲买了一些好菜，准备做好了送一些给外婆，我说：“把外婆接过来一起吃吧！”
母亲去了好一段时间还没回来，我便出去接她们，看到母亲正搀扶着外婆走过来了。外婆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挪，她的腿脚更不灵便了，人看着也更瘦了，我心里有点酸涩。外婆许久没有看到我，一见到我眼睛亮了亮，笑了。
母亲去做饭了，外婆坐在椅子上，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她以前的齐耳头发剪成短发了。我想外婆应该是个爱美的女性，比她小几十岁的女人为了干活方便节省时间，都剪成了像男人那样短的头发，而她一直是齐耳的头发，还用发夹好好地夹住。而现在，因为她老了，手脚不灵便就让人剪掉了头发。
我对外婆说：“外婆，我给你洗头吧。”
外婆说：“啊，我刚洗过。”
我问：“什么时候洗的呢？”
外婆想了想，说：“大概十几天前。”
我差点噎住了。
我说：“那也有一段时间了，今天也洗一下吧，洗了头就不痒了。”
外婆答应了。
我打来了水，试了试水温，再让外婆试了试，她说可以了我再给她洗。她的头发几乎都变成银灰色的了，我轻轻地按摩头皮，打好了泡泡再慢慢揉洗。
刚用清水洗过一遍，外婆问：“可以了吗？”
我说：“还要再冲洗一遍。”她是多怕麻烦别人啊！
洗好头发，用毛巾擦干，再用吹风机吹一遍，外婆看着也清爽了一些。
我拿来挖耳勺，对外婆说：“外婆，我们挖一下耳朵吧。”
外婆马上坐得端端正正的，让我给她挖耳朵。
我轻轻地把挖耳勺伸进耳朵里，谁知耳勺没进去多少，就挖出来一个超大的耳屎，我惊到了，赶快拿给她看，外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想平时肯定没有人给她挖耳屎的，母亲平时很忙，又不够细心，姨妈也是偶尔来一次的。想到这，我觉得外婆真的好可怜。
我想今天要好好把外婆打理干净一点。大概挖了十分吗分钟，总算差不多了，外婆说：“好像松快了不少。”我说：“是不是能听得更清楚一点了？”外婆点点头。
饭菜做好了，外婆洗了手，慢慢地坐到了长凳上。我给她盛来一碗米饭，她剩了一颗门牙，只吃面前的几个菜。母亲给她勺了鸡汤，又夹了几块鸡肉，外婆连连说：“够了够了。”我把葱爆鳝鱼、水蒸蛋摆在她前面。外婆吃了两碗饭。
我问：“外婆，吃饱了吗？”
外婆说：“吃饱了。”
没想到这是外婆和我吃的最后一顿饭。
去外地工作不久，母亲打电话来说外婆摔了一跤，把脚摔破了，她一直很忙，知道后已经过了一些天了，还是外婆的邻居告诉她的。母亲赶紧去外婆家。
脱下外婆的袜子后，母亲惊呆了：伤口处竟然生蛆了！她一看就掉下了眼泪，赶紧烧水给外婆洗脚，边洗边掉眼泪。
我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又伤心又愤怒，人人都说养儿防老，当你老了，你的儿子真的会照顾你吗？
外婆是在一个冬日的夜晚过世的。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跪趴在地上，身体已经冻僵了。他们说她应该是晚上想起夜，摔倒了爬不起来，就这样了。
当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嚎啕大哭，我的外婆，就这么凄惨地死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