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163):以退为进(2)
寇准的不爽正是王钦若的快乐之所在,而寇准的悲哀也就此开端,他被人打了黑枪却不知道是谁朝他开的这一枪。其实,他应该感到庆幸并就此收敛自己的气焰,如果这皇帝不是赵恒,那么他寇准恐怕早已被罢了相位。
对此,王钦若满意了吗?没有!寇准的这次小小的“失败”根本不能让他满意,因为赵恒显然不准备把寇准给拿下,他依然还是大宋的宰相,这就意味着王钦若还是得生活在寇准那巨大的阴影里继续地瑟瑟发抖。可是,王钦若已经尽力了,他总不能直接明着说让赵恒把寇准给罢免了吧?那样也太丢份了,宋朝的大臣都是很讲究风度的,即使在背后打黑枪也得很有风度地开枪,哪能像个贼或土匪似的那么赤裸裸地行凶?
眼见自己还是不能出头且寇准依然地位稳固,王钦若又为自己重新选了个安身之所。这天,他再次找到赵恒说自己想干一件大事。
“你想干啥?”
“修书!”
王钦若向赵恒表示自己想修一本史料巨著,他向赵恒简要介绍了自己想要修的这本书到底是一本怎样的长篇巨制,而赵恒听完之后当即表示同意。
“那我再给你配备一个副手,我看干脆就杨亿吧!你觉得如何?”
王钦若点头表示同意,同时,他另外又请求让钱惟演等十个人一起参与此书的编修,赵恒全部照准。
这里简单说一下杨亿和钱惟演。
这前者可不简单,他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神童。杨亿7岁能文,10岁可赋诗,11岁那年他在开封更是以一首《喜朝京阙》而名扬天下。请注意,这首诗不是他背下来的,而是在赵光义临时出题的情况下由他即兴所成:七闽波渺邈,双阙气岧峣 。晓登云外岭,夜渡月中潮。愿秉清忠节,终身立圣朝。
就因为这首诗,赵光义授予年仅11岁的杨亿秘书省正字之职,而在公元992年,赵光义正式赐他进士及第,而当时的他也不过才18岁。此时的杨亿官拜知制诰,赵恒的诏令和诏书都是由其书写和润笔,而他能被赵恒和王钦若同时认可也足见其才。
至于这个钱惟演,他的来头更大,他倒不是什么神童,一切只因为他的老爹来头不小,此爹正是前吴越国王钱俶,钱惟演是钱俶的第十四个儿子。不过,此人绝不是什么浮浪无学之辈,江南大才子王钦若能看上的人岂能是学渣?钱惟演比杨亿还小了三岁,此时的他28岁,官拜宋朝的直秘阁——只有科考中第且才高八斗的青年才俊才能得到的官职。
总之,王钦若所挑选的这一批人都是大宋朝一等一的青年才俊。杨亿后来官拜工部侍郎,而钱惟演更进了一步,他后来成了仁宗朝的枢密使,只不过后期因为党同丁谓而晚节不保。
赵恒当然清楚王钦若之所以要修书其目的并非只是他想干点实事这么单纯,这还不都是因为寇准。于是乎,赵恒决定借机给王钦若出口恶气。他先是把王钦若官职迁为兵部侍郎,然后又将其头上的那个资政殿学士的头衔改为资政殿大学士,中间虽然只是加了一个“大”字,但有它与否其意义和地位却是大有不同。而且,赵恒明确表示,以后王钦若参加朝会的时候排队要排在翰林学士和枢密承旨之上。这是赵恒再次公开地打寇准的脸,他以此举隔空警告寇准别太嚣张了:朕不想罢免你,但你应该好自为之。
做完这些,赵恒把一张笑脸转向了王钦若。
“好了,王爱卿,朕现在也给你出气了,修书的准备工作和助手也都给你安排好了,你现在就安心去写你的书吧!不过,你可要记得经常来找朕谈谈心!朕实在是离不开你啊!”
或许有人会奇怪这赵恒为什么就这么喜欢王钦若呢?按理说王钦若这么一个“美男子”应该是没法让赵恒产生亲近感的,可是别忘了王钦若当年对时任开封府尹的赵恒可是有过恩德的。他也总能以自己的才学和见识而深得赵恒的欣赏,而在早年担任地方官时他也是有过卓越的政绩,澶渊之盟时他更是时刻为赵恒的安危着想,甚至于赵恒的安危在他这里比起国家的安危还要重要。就算是他自己想逃跑也得把赵恒带着一起跑,这样的“忠臣”且极有文学才华又总能准确地猜中皇帝的心思,你说这种人怎么能不让赵恒喜欢?
王钦若这回是真的满意了,虽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遗憾,因为经过他的努力奋斗寇准还是没有被罢官,可他至少从此可以彻底摆脱寇准从而安心地去做学问了。
王钦若对寇准的退避三舍就此成就了鸿篇巨著《册府元龟》的诞生。此书为北宋四大类书之一,前面三个我们已经提到过,那就是赵光义时期编撰的《太平御览》《太平广记》和《文苑英华》,而《册府元龟》在规模和史学价值上都是超过了《太平御览》。论排名,它是这四部类书之首。全书共1000卷,分为31部,往下再分为1100多个门类,字数总计达到了将近一亿字(9392万余字),前后共耗时八年完成。此书所论述的是自上古时期到五代期间历代君臣之间的事迹,而编撰此书的目的就在于通过此书 “为将来典法,使开卷者动有资益”。也就是说,希望后世君臣能够从中习得治国之道或是对某些事深以为戒。
王钦若满意而去,但他还是在京城里待着,而不像后来的司马光为了对王安石眼不见心不烦而特意跑到洛阳挖了个地洞去写他的《资治通鉴》。看起来王钦若这样做就意味着他彻底地远离了权力中心,就此成了一个专心治学的学者,但实则不然。由于他仍然兼任兵部侍郎之职,所以朝会什么的他还是要参加,也因为他经常跑到宫里去跟赵恒聊天,所以他对国事的发言权与参与度丝毫不逊色于他当参知政事的时候。
有史为证,在编撰《册府元龟》期间,王钦若与赵恒之间谈及国事的频率比宰相都要高,无论何事只要他愿意就都要跟赵恒叨一叨,可以说他几乎就是一个没有宰相之职的宰相——隐相。
王钦若这一招真的是无比的高明,堪称教科书般的以退为进。除此之外,他还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便。他可以利用他与赵恒的私人关系在私下里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对朝中众臣和国事品头论足,而且说了还没人知道,他这无异于是在幕后架起了一挺机枪想扫射谁就扫射谁。这事表面上看寇准是把王钦若打得抱头鼠窜无处栖身只好自己找个地方躲了起来,但实际上王钦若躲在寇准那嚣张跋扈的身后别提笑得有多开心了,他会让寇准这个凡事都锋芒毕露的人连自己最后是怎么扑的街都不知道。
北宋景德三年(公元1006年)二月,北宋的枢密使王继英病逝于任上,享年60岁。赵恒亲自前往其灵前吊丧并大哭以祭,随即赐王家白金五千两,追赠王继英为太尉、侍中,赐谥号“恭懿”。
帝国的顶级权力中心就此将迎来一次重新的洗牌和重组 ,可还没等到西府枢密院这边把牌给重新洗好,东府中书省这边却率先地震了——寇准在被人一阵扫射之后终于是倒下了。
这一次扫射他的人可不是王钦若,而他的敌人也不止王钦若,准确说是他得罪的人不止王钦若,而且他最愚蠢的地方就在于他把与其一起共事的同僚和下属基本上都给得罪完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工作中坚持自己的原则且对事不对人反而是能臣和正臣的一种体现,可问题就在于寇准不会做人,工作中的问题他对事也对人。
在历史上寇准以刚直而闻名于史,但凡事都有两面性,这个刚直过了头就是一把伤人又伤己的刀。再加上此时朝中再无能够压制寇准的人,赵普、李沆已仙逝,吕蒙正已经回家养老,毕士安也已过世,这让本就以功臣自居的寇准变得是目空一切。如此一来,他的刚直就变成了做事独断专行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处理国家政务时,他凡事都以自己的喜恶来做决定,敢于跟他唱反调或是发表不同意见的人都逃不了他的金刚怒目,甚至是一顿嘴炮的狂轰滥炸。
具体表现就是每当御史出现空缺时,寇准根本不按法度来选人填缺,而是专挑自己喜欢的那些敢于直言且是没有什么资历和政治背景的人。这样一来,那些人自然对他感恩戴德并由此攀附于他,在中书省的其他官员看来寇准这就是在培植和发展私人势力并严重扰乱和破坏了官场秩序。对此,寇准给出的回答却是冠冕堂皇:“我身为宰相自然要为国选用贤能之才,如果要我按照规则来办事,那么这个宰相岂不是人人都能当的一个办事员而已?”
长此以往,寇准终于把这伙人给惹毛了,有人以寇准利用职权胡乱任命官员从而收买人心为由把他给告了。这个事要上纲上线的话就足以让寇准倒血霉,因为他这是在与皇权争利,是乱臣贼子之所为。如果还是之前,如果赵恒还没有被王钦若所“蛊惑”,那么赵恒未必会对此作何反应,可而今已是今非昔比。
赵恒一道诏令发下:中书侍郎兼工部尚书、平章事寇准即日起罢为刑部尚书,出知陕州。
就这样,寇准失去了相位,而且还被赶出了京城。参考以往以及今后的事例,宰相被罢职并同时被赶出京城去外地出任知州,这已经是极其严厉的处罚了。以往诸如李昉和吕蒙正被罢相时也只是丢了相位而已,但却未被赶到外地去做官。这就足以说明寇准此次被人打得有多惨了,赵恒对他的行为几乎是达到了暴怒的程度。
我真的不想用多行不义必自毙来形容此时的寇准,但这一切完全就是他咎由自取。他不懂如何收敛自己,一切都以自己的心性和喜恶来做事和做人,可你寇准显然是忘了,你终究是臣子而非君王。这样的错误寇准还会再犯,甚至于他根本就从来没在这方面自省过,而当他下一次再犯同样的错误时却给他招来了一个比王钦若更狠、心机更深的敌人,而就是这个人导致他晚年凄凉最终客死异乡,此人便是宋朝此时的三司使、未来的一代权相——丁谓。
我之所以说寇准在这方面不自知也是有根据的,在他被贬到陕州去做官的时候,他的好友、益州知州张咏被调回京城任职,路过陕州的时候张咏曾特意去看望过寇准。张咏告别当日,寇准将其送至郊外仍不肯回城。
寇准说道:“今日一别,也不知你我何时才能再见,你就没有什么临别赠言要给我说吗?”
张咏颇为隐晦地回道:“寇准啊,你曾经身为宰辅,所以我觉得《霍光传》你不可不读啊!”
送别了张咏,寇准回去就把霍光的传记翻了出来,但通篇读下来他只对四个字印象深刻,那便是——不学无术。他恍然大悟,大笑道:“原来张咏是在跟我开玩笑,说我没什么文化和本事啊!”
各位!很难相信吧?十九岁就中了进士的寇准竟然是这么去理解张咏的那句话!霍光为相期间干了什么以及他最被历史所诟病、最被刘病已所难容的地方在哪里?这个答案无需在此挑明吧?可是,寇准就是不知道!也难怪,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寇准自己都变成了霍光,他又怎么可能看得见霍光的背后是什么样子呢?
寇准被罢相之后,赵恒改组了中书省和枢密院:参知政事王旦接替寇准被封为工部尚书兼平章事,翰林学士赵安仁升任右谏议大夫兼参知政事。王钦若、陈尧叟同知枢密院事,枢密都承旨韩崇训、马知节为签署枢密院事。
王旦被拜相的这天,赵恒特意以寇准敲打他:“寇准以国家爵赏过求虚誉,无大臣体,罢其重柄,庶保终吉也!”
看见没?寇准人都走了,可赵恒对他的埋怨却丝毫未曾少了半分,还当着新任宰相的面以寇准之短让王旦深以为戒。
从此,这天下可就真的成为了赵恒一个人的天下了,他既没老爹也无老妈管着,一帮老臣、重臣和权臣或死或走,这天下他唯我独尊。
王钦若当然也爽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爽,虽然他没能接替寇准,可王旦做宰相他也没什么意见,况且他手里现在可是还有修撰《册府元龟》这件大活儿。再者说,他不也升官了吗?赵恒这次没有给枢密院任命枢密使,他和陈尧叟一并领受的这个知枢密院事的官职实际上就是枢密院的一号首长。既然当了西府的最高长官,王钦若还能说啥?
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也不可开罪小人,而得罪小人指定会受到报复。王钦若搞倒了寇准,接下来他的目标就对准了另一个人——高琼。王钦若之所以恨高琼只是因为在赵恒亲征之时高琼和寇准穿的是一条裤子。不过,老王最起码的一点“胸怀”还是有的,高琼从澶州回来后并没有找他王钦若麻烦,他也不想主动去招惹高琼,但有仇不报非小人。
这年七月,高琼卧床不起眼看就没几天日子了。赵恒听闻就决定亲自去高琼府中探视,可王钦若立马窜了出来阻止他。
“陛下,你要干啥?高琼虽然久掌京城禁军并宿卫京师安全,然而他可曾在战场上有过什么破敌之功?自古皇帝纡尊降贵去看望臣子,那么此人必对国家有大功才行,张琼他有吗?你要是去看望了张琼,那你以后岂不是要经常去看望那些生病的臣子?如此又怎么能够让那些真正的国之功臣感受到陛下的恩德呢?”
赵恒竟然真的就被王钦若给说服了,于是他等来的就是高琼终于咽气的消息。尽管没去亲自探视,但赵恒还是给予了高琼高规格的死后待遇,他下令为高琼之死辍朝两日。
对一个将死之人都得想办法踹上一脚,这就是王钦若的小人嘴脸以及他的宰相胸怀。乱拳打倒寇准,一脚踢死高琼,王钦若用事实证明他才是真正的大内高手。
放眼此时的宋朝,不得不说的是,在它进入大治之后整个朝堂和官场的政治氛围已经发生了巨变。之前的宰相诸如赵普、李昉、吕蒙正、李沆和吕端之类的人,他们为相之时可曾有过相互的倾轧且是要将政治对手除之而后快的行为?又可曾有过在德行上明显有缺陷的人能够位列宰辅重臣的行列?或许他们也不完美,但至少都能做到以国家利益为重以私人芥蒂为轻,简而言之,这些人识大体具有真正的大臣风范。可是,当这些人退出历史舞台之后,当没有了这些人身上的那种刚正严明的气节来震慑朝堂之后,之前不敢轻易显露原形的妖魔鬼怪就开始出来蹦跶了。
诚然,这些都是后人视角的马后炮,而对于宋朝接下来的发展和走向我们也只能在一旁看着。以史为鉴却又不断地重复历史,与其说这是人的悲哀还不如说这是人的共性。说到底,人生都只为活出自己独有的色彩,而与他人和外物全无关系。
寇准走后,宋朝这边不但外面安静了,就连内部也安静了。不过,赵恒是没法享受这些的,身为一国之君,无论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岁月他都不能有所懈怠,他要是一松懈下来那必将引来改朝换代之祸。亲决刑狱,整治吏事,应对各种不时发生的天灾人祸,修缮水利,改革科考制度防止和杜绝各类科场舞弊行为,这些事赵恒一件也不敢掉以轻心。客观地说,在将年号改为“大中祥符”之前的赵恒绝对是一个明君,是一个被历史所公认的好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