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换酒书店
对换酒书店的未来我是有过最真心的祈盼的。
所以在5月15日不得不提前关店的通知上写了一句:希望未来会以另外的方式相遇。
在书店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它经历过“文化局风波”、“城管风波”、由前者引发的“新华日报风波”又导致了“市场监督管理局风波”,使得它必须要停止运转了。更不用提婚姻的变故,让书店命悬一线。而“退书事件”所引发的纷争,比较起来简直就只是毛毛雨。
但我知道它可以复活,解法很简单。地址不用变,换个店名换个法人,一切就可以翻倒重来。
我等到了一个满心要守护书店的姑娘,但我不敢说出来。
因为有过让大家期待却最终落空的先例,我不想让大家再次失望。
在第一次问有没有人想接手书店的时候,收到了很多的消息。每个人都会问好多问题,但最核心的问题就是钱。
1.接手需要多少钱?我说:准备只计算店里的库存,以1至3折出手,大概两三万?不清楚,要到最后才知道;
2.书店究竟可以月赚多少?我说:每个月可以赚一两万。但曾经两个人的时候,是一两万;后来变成我一个人了,也还是一两万。要看个人努力,并不一定会一直如此,可能会更高,也可能会变低。有过月入三万的高光时刻,也曾在疫情期间陷入赤字。地理位置还可以,每到节假日就能弥补亏空,亏本的可能性不大。
除此之外,有的还会问很多很多的问题,多到令人应接不暇,无法一一回复。后来我索性不提这件事了,书店全凭自身命运的安排好了。
找到我的姑娘听口音是北方人,我觉得她身上有着北方人的特质,爽朗大气,也许会给书店注入新的灵魂。
她说会从北京辞职,专程来南京开书店。她说自己已经开始学习书店相关知识,也已经走访了很多北京的书店。
我开始期待起来。
我想了个新书店的名字,叫“不换酒书店”。宣传文案的大致方向是:为什么要叫“不换酒书店”?因为“换酒”是不被允许的。
是不是还蛮酷?姑娘也说我简直是个创意天才。
我觉得这个名字既反叛又一脉相承,它会传达着我的态度:即便有过很多磨折,但是不用害怕也不用担心,随时都可以重头再来。
我知道,书店关门后,关于“书店为何要关门”应该会有很多种揣测。理由很多,不一而足。可以确信的是:不是因为经营不善而导致的倒闭。
前几天有自媒体以换酒书店为主角写过一篇文章,是在和我见面之后完成的。
读到成稿之后才发现,原来早已预设好了整个基调。一家书店的消亡本就可以带来热度,而信息的精准度并没有那么重要,可以被视作“艺术加工”。我所经历的一切,不过一个选题而已。
我不想被流量媒体采访,那无法呈现一个有血有肉的我。那是换个姓名也可以成立的故事,那不是我。
尽管语言一旦成型,就有了可以被多种方式解读的机会。但依然要勇敢地自我表达,沉默比被误解更教人难以忍受。
换酒书店从贴出关店通知的告示以来,我收到过很多个陌生电话,也有很多人加我微信。他们看中这个地段,他们想出高价接手。而我觉得既然口头承诺了别人要守住书店,就一定要做到。会在每个人的备注后面加上一个“排队等租房”,是想出五万还是十万来接手并不重要,出场的时间顺序才重要。
因为我告诉过很多想接手书店的人开书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没有关系,我会帮助你,我可以,你就也可以。我不确定是否每个人都会像我一样努力,有些人打听完便放弃了,但她看起来很笃定。我选择相信她,也给她可以随时放弃的机会。
她坚持到了最后,我们要和房东见面了。
好像我总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与房东和姑娘见面的两个小时前,在和前夫财产分割而导致的卖房问题上,解抵押所需要筹措资金的压力转移到了我身上。二十万,并不算多。只是强储蓄型性格的我,几乎所有存款都是定期。本以为可以躺着收钱的我,不能继续当咸鱼了。
其实见完房东的第二天我就早早计划了要带父母去北京玩一趟。我想那就趁和父母北京出游回来剩余的最后几天时间,回书店做个线上促销吧。能攒一笔是一笔,能省一点利息钱是一点。
与房东的见面也让人很是惊异,房东和姑娘说好的每月六千,直接坐地起价变成六千五了。在我和姑娘加小王同学三个人合力求情下,每个月又降了两三百。
啊,我偶尔也好想当房产大亨啊。
我说服房东把免租期时间加长,我为他们填满了租房合同的每个条款细节。我以为事情总算是成了,我终于敢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
我还拍下了她和房东签合同的视频,觉得可以成为将来写书店重生记的素材之一。
姑娘是专程从北京赶来南京的,问她晚上几点的火车。发现时间挺晚,就邀请她回家吃饭,提前告诉妈妈晚上要来客人。我们一起为她加油打气,希望她可以把书店开好。
书店在还属于我的最后几天里,我把库存的新书拍照上架,很多都只有一本了,却也要填很多信息,操作很复杂。发在朋友圈里,每天收获个一两单。发现开网店和实体店真是各有各的辛苦,因为常常觉得开实体店有种坐等收钱的错觉,但又很像守株待兔。而网店如果不上新,那大概就会立刻凉凉。直到我终于上架完了全部新书,旧书和杂物已来不及弄了,匆匆发表了“撤店促销”的文章,大量的订单才疯狂涌来。
最后三天时间,每天都能卖到三四千,居然一下就凑了一万。
打包快递也是个力气活,东一本西一本,将东西找齐就要花上一段时间。本来还想每天打包完继续上新,但十几二十个快递包完,就累得只想躺倒。好在有小王同学帮忙,打工人焰叔周末也赶来书店、雨新在考试周的时间罅隙中抽身过来。好在有他们,大多数都能在两天时间内完成发货。
不想干活的时间里,我就整理货架。我准备提前帮姑娘打理好,之后她来店,补点货就能直接营业了,毕竟实体店的每一天都是有租金成本的。我会告诉她什么书在老门东这样靠近景区的地方卖得好,我会告诉她哪些小玩意儿更畅销,哪些书籍敏感,如何应付检查,哪些前辈书店值得学习借鉴。
倒也不是多么有价值的信息,只是想让她少走点弯路罢了。
小王同学问:等书店重开业的时候,你要去吗?我说:当然不去啦,我会写文章帮她宣传。如果去了,好像有种喧宾夺主的感觉。会等之后人潮散去,我再悄悄去。
不过,卖书真是很神奇的一件事,好像不管我多努力,它都很难卖完。一万块钱的订单几乎快发完了,书店里的书一眼看上去,还是那么多。
我怕自己细算到最后,会心生贪婪,不舍得把书店交付出去。几天的疲惫过后,也让我懒得去细究,就模糊地说了个我觉得应该彼此都能接受的价格,一万五。
而在我发出了这则消息过后,本来还好好聊着天的她失联了。
在这个她消失了的这个夜晚,我想过无数种可能性。我怕她翻脸不认,我怕书店没了未来,我怕在连续忙了好多天过后,还要继续操劳一整夜搬东西。
在害怕的同时,我让小王同学和雨新帮忙查阅我和她聊天记录的每一条,看我是否曾说过大话,是否曾让她有过任何幻想,幻想我是可以将一切拱手相让的。小王同学和雨新细细看完后,说:没有说大话,你都说得很清楚,每句话也很得体。而且看起来,你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什么都可以聊。
那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为什么不回消息呢。
第二天,答案终于揭晓了。姑娘说自己的手机出了问题。紧接着就是砍价,说自己生活困难,问一万行不行。
这真的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我设身处地考虑了她的不容易,创业的辛苦,想了一个应该很低的价格,居然还要砍价吗?
她展示自己的银行卡余额,企图让我相信她只有一万二了,求我给她留两千生活费。连涉世未深的小王同学都一眼戳破:谁会把所有钱放一张银行卡里啊?没有支付宝微信吗?连欺骗的手段都这么拙劣。没钱开什么店啊?这不就是想空手套白狼吗?
我真的很生气。
“一万五”还多吗?我的三年时间,我曾亲手雕琢过的每个角落,我畅想过会为她写的所有宣传文案,连新logo都设想了好多个版本。换酒书店的所有平台都会持续为她大力宣传,不仅限开业时段。所有我能掌控的社交媒体,我都会倾尽全力帮忙。这些不值吗?
在她心中是不值的,它需要被砍到“一万”。而在我答应“一万”也可以之后,还需要我说清楚最后能留下些什么东西。我哪能说清楚能留下什么东西,我其实根本不想带走什么。我早已收获了我想有的一切——成为更好的我自己和最真诚善良的朋友们。
朋友之间是需要这样计算的吗?我想把“书店”像作为礼物般送给一个也有梦想的人,最后收获的原来是一场算计。
她知道我的处境和难处,她却依然要这样。
我真的好失望。我太失望了。
我的一片真心又一次被辜负。
我应该要习惯了的。
她失去了我的心,失去了我最为珍视的东西。
我告诉她我心冷了。
她说东西不要了,你搬走吧。
我回ok。
也许她比我,更适合当生意人。未来的新书店或别的店,能走得更长久。
其实我也有自己的私心的,我希望南京会有那么一个地方,能成为我的牵挂,以后可以常回来看看。我希望会有那么一个地方,书信丢件的频率不太高,能始终为我接收朋友们寄来的信。之前网友问我以后要把信寄到哪的时候,我回答“到时候再说”的时候,我其实在心中暗喜,很快你们就知道啦,地址不会变哦。
前几天妈妈说要给我写信,我告诉她还是寄到书店吧,比较不容易丢。
在我迟迟没有收到姑娘回复消息的夜晚,我一直默默祈祷妈妈的信快快来吧。如果我真的回不去了,那请让我一定可以在明天收到,仅限明天。
没有想到,真的就在7月6号收到了妈妈的信,天可怜见。
好开心,我对这个地点最后的期盼也已实现,它完成了所有使命。
在最后一天,还收到了来自换酒网店第一笔订单的朋友送来的花。原来花束的派件员是会在公共场合大声叫出全名的:请问哪位是曹蓉?大概是为了满足收花人的虚荣心,还好观众只有我和小王同学。我觉得好幸福啊。
过去的三年时间,我收到了超乎自己想象的鼓励和爱。我会想如果不开书店,可能不会认识这么多可爱的人,而且大多数朋友都和我打过照面,他们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因为他们,让我在面对风言风语的时候,可以不孤独。这些附加值让我觉得开书店很值,远远超出了能赚多少钱的意义。
原本我的计划是,要在实体书店关门后,一一联系曾经给我打赏过很多次的人。毕竟大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要给大家寄几本书或者别的什么。后来发现,爱意好像太汹涌,如果一一联系,是个工程量很大的活。
于是我想,那或许能换个方式,我可以把书店以几近赠予的方式移交给下一个人,让她也能感受到这样的爱意。
总是有人问我,开书店前期究竟需要投入多少钱。我曾经回答半年租金加装修进货等等,需要花去大概十万块。我原本还想拟个新答案,现在的话,或许连十万都不需要哦。
值得注意的是,原先的“十万”是基于两个人动手没有请装修师傅,省下了一笔人力成本但又浪费了五十多天租金的情况下。
我内心深处一直觉得赚钱不用着急的。我能想到最后悔的事,就是死到临头,发现攒了一大笔钱没花完。岂不亏矣?我只需要一点点储蓄能满足我的安全感就够了。
说起来,做撤店促销活动的时候,我特地留了很多书还保持九折没有变,这些书相对而言在实体店比较畅销,也因为折扣不高下单的人不多,库存几乎没变,我想尽可能给姑娘多留点书。同时我也不想让曾经在换酒网店平台购买过书的人吃亏,觉得自己怎么当年买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折扣呢。虽然涨价降价这样的事也挺稀疏平常,但想在我所能掌控的小小宇宙里,维持它的秩序。
不过仅限去年11月到如今,后来偶尔查阅旧书价格的时候,发现同一本旧书曾被定过三种价格,立刻方寸大乱。
为这个姑娘,为这个书店,我默默做了很多事。我必须现在说出来,因为再不说,未来提起更像是矫情。
实体书店营业的最后几天,有很多人专程跑来,留一张“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的明信片。我还在心中暗想,嘿嘿,那可不一定哦。
直到最后一刻,仍有人在“一块找对象”活动中踊跃参与。而我无需担心那些播撒了爱的种子的信息卡埋没到尘埃里,因为很快就会重见天日。
原来,一切,都是我太自作多情了。
也许一家书店不应该带着前主人的任何痕迹,而应该有着自己的独立意志,它需要从零开始。
最后一天还在打包快递的时候,我望着小王同学。突然觉得,没想到,故事的末尾,竟是两个平均年龄23岁的姑娘扛下了所有。当然,晚上焰叔的加入让平均年龄猛增。
得知需要搬空书店后,从晓喵甜品店主的工厂里找来打包用的纸盒,他们也在处理完工厂里的事情后,在深夜过来帮忙。将不要的书放在店门口任君挑选,隔壁的馄饨店店主直接捞走一小半,感觉可以瞬间开设个图书角。临近的居民在门口蹲守着看有没有不要的桌子、柜子、椅子……
而我一点一点收拾,发现三年时间能积攒好多东西啊。每个角落里,都会发现自己意想不到的宝贝。如果姑娘接手了书店,想必每天都像是场寻宝游戏。但现在,我要把我的回忆通通打包带走,我要把大家的回忆也一并打包带走。叫了两趟货拉拉,焰叔也装满了三趟车,才终于把全部东西搬回了家。如今家里又堆成了小山。
晓喵甜品的夫妇二人,用小王同学的话来说:简直就是黑暗里的光。
他们带领我们,将书店清扫得一干二净,啥也不留。他们说:不要对对你残忍的人善良,这样是对自己残忍。我们化身成了无敌破坏王,连书架都撤下。他们比较有经验:有的木头也可以卖钱的,再留点纸箱在外面,清洁工收到了自己的利益,就也不会说你什么。
原来生活可以这么生猛,原来搞破坏可以这么开心。
因为朋友们,我又一次被治愈了。
只是这里,成了我再也回不去的换酒书店。
它终究成了一段往事。
说真的,我从未想过叫做“换酒”是为了所谓的“噱头”,当时只是顺势而为,想要起的名字均无法注册。大多数时候,我总是希望换酒书店可以更低调一点,尤其是最后这大半年。但如果它能成为大家回忆里的一部分,那我也会很开心。
而在遥远的未来我如果还会开一家书店,抑或一家别的什么店,可能会叫“软绵绵的小店”。偶尔会觉得自己就像软绵绵的海绵,即便被生活的重锤击打了一次又一次,可只要锤子一离身,我就能立刻恢复原状。
总有朋友后知后觉发现在我身上经历的事情,特地跑来安慰我的时候,我都觉得“诶?其实我早已经好了呀”。当然并不是永远那么坚强,也会在下一次又被重锤击打的时候,过去的心酸回忆同时涌现,委屈感就泛滥了。
大概会有一些人觉得我天真或痴傻,可我还是想有那么一点所谓自己的坚持。是那些特质让我成为我自己,而一旦失去了这部分,我也便不再是我了。
常常认为我的野心很大,需要亲自用双脚去丈量世界的每个角落才足够。但同时又觉得自己的欲望很淡,即便让我固守一方小小天地,也可以满足。
开个小店是我的梦想,但也仅仅是梦想之一罢了。我亲力亲为实现了它,用了80分的努力,让它做到了80分。我没有任何遗憾了。
很多人好奇我的未来,也许现阶段只是想好好过日子。家里原本的书就多到卖不完,原本是想三日打鱼,两日晒网地更新,能让我饱食三餐就够了。如今又多了一堆东西,估计更是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完。
我的生活仿佛是坐着一叶偏舟,在任其游荡。有许多目标和方向在我面前招手,很多我都想去努力够一够。而我并没有那么着急,我很少会去思考明天之后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的种种过去,让我如今甚至都不会去想两个小时后会发生什么。我们难道不是都只活在此刻吗?
最后想说,比起骄傲于开过一家怎样的书店,我更骄傲于成为如今这样的自己。
希望每个人都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不愧于心,勇敢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