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桃花源记
“有狗的土地上,天上不会有天使。”
“不会有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头去问riad主人。Riad是摩洛哥当地的传统古宅,拥有明艳的中庭,中庭采取开放式天井设计,阳光和雨水都能从房檐上倾泻下来。房间都围着这天井而建,凡有窗门也都朝向天井,据说是为了保护伊斯兰教国家中妇女孩童的私隐。
这古宅像是围拥而坐的人群,将背面向外界,隔绝出一个微型的天圆地方。我入住riad那天几乎是逃难,在 麦地那老城被索要“问路费”的小孩一路围追堵截,总算在老城的一隅敲开古宅的门,见到riad的主人Ibrahim那一瞬间,就像是得遇桃花源的武陵渔人。他几句话打发了那小孩,把我迎进门。兴许是来客的神情过于惊魂未定,他笑着聊了几句天气,将我安置在庭院中水池一旁的椅子上,又递来一杯薄荷茶,也不急着办入住手续,仿佛接待一位偶然串门的邻里街坊。我在这无声的照拂中被裹进阳光倾洒的四合之地,张牙舞爪的马拉喀什被挡在背后。
Ibrahim和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走在马拉喀什的街上,他陪我去买几日后去往卡萨布兰卡的车票。街道上人声喧嚷,随处可见猫,却没有狗。马拉喀什街景鼎沸,处处有热烈的对话。
走到卖车票的小店里,看店的年轻男孩摆了摆手,说车票刚刚售罄,调侃了一句我们的坏运气。
重新回到街上的时候,不远处清真寺宣礼塔的声音正好传过来。这是穆斯林一天需做的五次礼拜的第三次。每天五次,整座城将笼罩在这似叹似唱的声音中,所有人都臣服于同一种声音。
我们在烈日下走进车站的庇荫里,正该是最繁忙的时刻,售票处却一个人也没有。两人于是靠在售票窗口,望着车站里四去的人闲聊。我说了说自己刚换工作,突然偷得了半个月的时间,买了隔天的机票来了摩洛哥,22个小时的航班,什么功课都没做,从落地开始就一直在迷路,但运气不错,遇见了好阳光。讲了讲各自眼中的马拉喀什,这座北非国家摩洛哥的西南部城市,这里的露天市场是整个国家的明珠,日夜不熄。讲了讲国王和宗教,带着磐石般重量的历史,他说起来轻描淡写的。最后聊起他年轻的时候学的是法律,如今却在管店,很喜欢小孩,却刚刚离婚,再过一天的新年,他就该满四十了。话中有很多处转折。
我深觉自己在古宅里度上了假,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躺在阳台一会儿,又闲坐庭院一会儿,直到Ibrahim也看不下去,将我攘出门,叮嘱我去看看马拉喀什的街巷,游游这里的日子。他塞给我一份地图,画出几个著名景点,又大大地圈出古宅所在的位置,生怕我再次迷路。我肩负这殷切的期望,只好打起精神来往游客云集的地方走去。逛了逛只觉叠叠人影,晃得人意趣寥寥,干脆在 德吉玛广场旁随便进了个咖啡馆,德吉玛广场是马拉喀什的心脏,而这家咖啡馆的二楼阳台处正好可以俯瞰整个广场,往下望去,老城和人群像是棋盘上的剪影,可以看到一个商贩和顾客推搡起来,一对情侣在亲吻,但没有声音。所有的声音是来自背后所衬的,一波一波荡出去的宣礼塔第四次祷祝声。傍晚来临了,天光堕入黑暗,仿佛阴和阳暧昧不清,夕阳染红天际。
我要坐过夜巴士去卡萨布兰卡,一直到半夜才出发。Ibrahim将平时工作人员休息的屋子留给我歇脚。木门一般是用铜锁拴紧,此时没有完全关合,从这门缝里可以偷到一两眼外边的光景,可以看到客人们来去,攀谈声时时响起,渐渐随着夜色沉去。
出发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我们又回到马拉喀什的街上,马拉喀什已经陷入沉睡,白天的喧嚣似乎还埋藏在街角。路上只有几个年轻人,闲闲打量我们,行李箱拖在石子路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在黑夜里尤为突兀,显得他们的眼神似乎也有了声音。
“谢谢你当我五天的朋友。”要转身离开马拉喀什时,我向Ibrahim告最后一次别。他笑了笑:“朋友不以天计。”我与朋友,总是勾肩搭背,拉手拥抱,只有这一位朋友,连握手都不曾有过,他总是走在身侧,我熟悉他的声音多过面容。
不足为外人道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