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行
前言
(此文较长,阅读时间,大概11分钟)
几乎每年夏天,忙碌的考试季过后,我都去爬山,泰山、华山、黄山……今年也不例外,仿佛是一场庄重严肃的告别仪式,又好像是给跋涉许久的自己一个礼物,无论是谁,无论什么事,都不能阻挡,我要出去,我要出去,这是支撑自己无数个熬夜加班到凌晨的念头,这也是无数重复的日夜里念念难忘的出发。
在山上的时刻,会心生悲哀,人看到特别美好的事物,是不可抑制会悲哀的吧,悲哀这蔓延无际的绿,悲哀这乱云飞渡的飘逸,悲哀这幽静无人的石子路,悲哀这时时刻刻来临的雾气……悲哀这美好的景色在记忆里会逐渐褪色。看到美景的时候,就会停下来,默念,记着哦,记着这个味道,记住这个场景,因为你要好久都不能再来了。
所以,写下来这些文字,让忘记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来去都是乘高铁,庐山站,看起来特别像一个烂尾工程,我甚至没有拍一下照片,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下高铁的瞬间,看到生锈的架子,电焊的味道,高温天气里,穿过湿哒哒铺着塑料隔水板的隧道出站,左边的两间房子的车站,据说是可以到庐山的专线大巴车,等了一个多小时,司机都摸着肚子躺在椅子上睡觉,一堆人说着听不懂的江西话,我吃了一个趣多多,打开保温杯,喝了三口咖啡,发了无数条信息,问了三次,直到一个中年阿姨告诉我,可以包车150上庐山,贫穷如我,果断放弃了,于是店家指路,坐索道,打车去索道的路上,遇到一个超级好的小姐姐,温柔美丽,给我推荐了好多,打开车窗,是特别低的云,下过雨的夕阳返照,山风袭来,满眼碧绿,心里好欢喜。
索道部分没有人,扫了行程码之后,一个中年的姐姐,半跪坐在服务台的转椅上,椅子旁边是垫着鞋垫的绣花鞋,人倒是很和善,我说明了自己没有带身份证,只能临时的,她笑着说没事,然后就问我,一个人啊,我说是,她说,河南的啊,我说是,哈哈哈,她说那你一个人来玩啊,我说是。
天色将晚,来往的索道车空空如也。我一人独享十人座的索道车。越往高出,视野越开阔。有光从云层了漏下来,一束一束的光。

视野所及是漫山遍野的绿和红色的屋顶。
受店家来接的司机,总共就和我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不要钱,一句话是到了,一路上沉默着把车开得飞快,粗大的梧桐一掠而过,到达牯岭镇的时候,已经灯火满街。

民宿有一条好看的石阶,昏黄的灯光,长了绿苔的小石狮子,让人想起了漫画的场景。


从民宿到正街的路,柏油铺就,路灯的光照着梧桐初夏的叶子,光色安静温暖。巧的是那条路,叫做河南路,哈哈,河南人走在河南路上,去干饭。
去了亮亮同学推荐的石牛酒家,本来想吃鱼,但是怕一个人吃不了浪费,就放弃了,点了石鱼爆蛋和炒苦瓜,老板娘特别热情和善,还很担心问我没有下饭菜吃不吃得下米饭,端来了一瓷盆米饭。我连忙说,可以可以,大概江西人习惯吃辣,很难想象没有下饭菜的米饭。石鱼是炸过的,比较香,苦瓜炒得比我好吃,米饭有点湿,我个人更喜欢粒粒分明的。


在牯岭街逛,看到好看的圆月,手机拍不清楚,一抬头,下面一群人都在拍,美好的事物,原来是公认的哇,尤其是自然美景。

在邮局看到一位姐姐在明信片上盖戳,凑近又看到许多特别好看的明信片和信封,彻底走不动了。
写上几个字,在路上寄一张明信片给远方的人,不急于到达的心,仿佛冻住了一段旧时光,让人觉得好浪漫。
突然就想起了陈春成在《夜晚的潜水艇》里的故事,他喜欢把一些小东西藏起来,比如被拆掉的荡然无存的老屋的钥匙,他选择藏到山中无名石桥的下面,在漫长的后来,用回忆和想象抵达,想象水波荡漾,想象有一天阳光正好,照射到藏钥匙的角落的样子,仿佛自己和世界单独约定的一个鼓胀的秘密。
第二天正式开始。
开始第一步,雄赳赳气昂昂拿着店家给的路线图,五分钟后,开始左右张望,我意识到,我不知道路。
路过的一个大叔,穿军绿色马甲,带棒球帽,走路飞快,从我身边路过又转头:小姑娘,你去哪里啊?
我连忙说,我要去东线。他说,你跟我走,我还来不及说话,他又补充一句,我正好要到那里。
一前一后,他给我介绍陈三立的月照松林和宋庆龄的玻璃屋,前因后果,几十年的演变都了然于胸,自信从容,我连连点头。他却看出来我的无知,说,你知道陈三立吗?我只好老实摇头,他说,那你回去查一查。好嘞,我连忙答应。
转过香山路,一路都是各种博物馆和名人别墅,我因为一门心思要去爬山,想着最后一天再去看,也就没有片刻停留。
买了观光车票,因为没带身份证,折腾了一会,导游大叔走了又返回来,告诉我怎么回去。估计看我实在不太聪明的样子。他人真好啊,我只能在心里说出这样俗套的话。陌生的人之间,原来最多的就是道谢和告别啊。
盘山公路,车开得飞快,越高,空气沁凉,树也越来越高,恨不得肋下生出双翼。
渐行渐远,开始看到山间白色云雾,有的飘散,有的奔逸,有的升腾,有的就安安静静的圈着山的脖子。
本来要到含鄱口,后来发现到三叠泉更好,遂下车,登石板路,松树夹峙,天阴欲雨,山风微凉。

渐闻水声潺潺,流泻于两山之间,入目所见,皆是苍翠葱郁。

南方的树木,仿佛更得天时,时不时来的一场雨,让叶子根本没机会存留尘埃。远山树林的味道,果真诱人。

一路无人,直到接近三叠泉,才看到游人。
三叠泉下去,需要购买一张返山卡,两块钱,只要两块钱,哎,咱也不知道这是为啥,咱也不敢问,更不敢不买。下去一路上有很多卖花环的和编制的小笼子,卖家都是上年纪的阿姨,时不时张罗两句,余下时间就低头编花环。花倒是真花,笼子也是真好看,如果跟别人一起来,我会买的吧。说不定还会戴在头上,傻笑着让别人给我多拍两张照片。
据说有两三千台阶,一路下到底,倒也没费什么力气,水声渐渐大了起来,有小雨丝,也许是瀑布飘散的水,台阶越到下面越滑溜,飞快跑下去,停下来反而攒出一身汗来,后来坐车听到人说,一个少年来回只用了二十分钟,真是神人。

看到三叠泉,只想到,古人诚不我欺。郦道元在《三峡》中形容水的句子,用着属实好。“素湍绿潭,回清倒影”“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白色的激流和瀑布,幽静碧绿的潭水,山色空蒙,草树葳蕤,景的的确确好,怪不得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然你总觉得语文书上是尽然一些糟老头子吃饱撑的发表的无病呻吟。

美中不足,就是招徕客人的喇叭声,重复吵闹,聒噪烦人,真的。
上来的时候,属实费力,歇了两三回,路上算命的老道冷漠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卖花环的阿姨不再招呼,只是低着头编。浑身水淋一般。帽子下的头发全部浸湿了。
原路返回的时候,遇到两只猴子,我也不管认不认识后面的人,兴奋又神秘地招呼他们来看,叔叔阿姨的年龄,头发已经斑白,也像小孩子一样兴奋,不停地拍照,他们走远,看我还在树下痴痴地课内,连忙喊我走,我也联想到刚开始刚想拿包,猴子猛然感兴趣的样子,有些害怕,便随着他们走了。

他们问起我,河南人是不是一顿能喝两斤白酒,问我一个人来的怕不怕,说我长得像,笑起来更像他们外甥女,问我有没有二十岁,都去过哪些山,为什么不找一个人陪着,说实在不行网上也能约人一起啊。
走到桥边,好风袭来,张开双臂,真肋下生风。
我笑着说,我们就不走吧,在这斗地主好了。
在景区出口分开,我一个人独自前往五老峰。
荒草横生的石阶让人望而生畏,看起来不太有人走的样子,确实登顶的一路上,差不多两个小时,我只遇到了两个拖儿带女的家庭和一对母子。

剩下的只有风声、鸟鸣和我自己的脚步声和逐渐沉重的呼吸声。
不知名的野花,静静地开在路边,大部分是没见过的样子,可能终其一生也不知道名字,可是对于花来说,名字这种东西,有没有有什么要紧呢。也就释然了。就像旅途中遇到的人,美好就足够了,萍水相逢,转眼就相隔万里,何必知道姓名呢,单单记得相遇的美好和善意就足够了。路途上遇到的那对母子也许不是母子,高大的年轻男子,穿着玄黄色的僧侣服装,鞋子也是特制的,有着淡蓝色的纹路,没有细看,中年女子拄着登山杖,头顶的发已经斑白,也许是染色褪的,一脸疲累,与其说是母子,倒像是来还什么愿望的施主和僧人,实在是神秘的一组。头脑就这样漫无边际的想着,一停下,肌肉紧张的腿就开始打颤。稍高一点的山路上,风呼啸着,安静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压迫感,你孤身一人的时候,迅速袭来,包裹你,于是快速转身奔逃。

对着手机里的亮亮,说,你别睡,这路确实有点瘆人。就这样一路爬到五峰、四峰、三峰、二峰、一峰,一路上拍野花,也听山风,发语音发图片也发视频,甚至还在五峰的峰顶,让戴墨镜的独行男子和不相识像是高中生又像大学生的男孩子帮忙拍了照,也帮三人同行的小姐姐们拍了照。然后独自坐在石头上,坐了好久。

云,聚成千万种形状,风,狂野暴怒,吹得什么猎猎作响,手机录视频的时候,风声如雷,阳光,变得微不足道,被风吹得歪歪斜斜。极目远眺,上可以看到横亘的云,下可以看到江面浩荡无边,左边是绿色的田野和房屋,右边是连绵的静默的群山。

不敢说,宠辱偕忘,只能说,轻快如许。

坐在三峰峰顶,就着咖啡,把面包吃完,一个人,下山,遇到的居然都是刚登山的人,直到我下到五老峰景区入口,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倒着走的,也算是奇遇了。陌生人不吝惜赞美,也不吝惜鼓励,遇到一张张的笑脸,这大概也是旅行的意义之一。

下山的路上,去了植物园。安静无人。水杉高大笔直,树叶却让人觉得娇美,这实在是一种极美的树,存在的亿万年里,他们静默无语。

植物园中的树不乏久远的种类,更不乏美丽的种类。鸡爪槭把天空印成一团一团的小星星,四叶厚朴叶子绝美,松树粗壮,有至少两人合围的树干,树身有的长满青苔,有的缠着藤萝,安静如斯,人跟树比较起来真是太渺小了,谁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呢,吾生也有涯,在漫长的时间里,我只是它们的一瞬间。他们看无数次日升月落,在我生之前,在我死之后,他们洞晓无数秘密,他们不发一语。



我站在陈寅恪墓前双手合十,不为求什么,他和夫人安息在松柏环绕的后山上,墓碑一大一小,写了名字,还有黄永玉的题字“独立之精神”,他在王国维投水自沉的两周年写了这样两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遂成为五四的经典语录。联想起他和父亲陈三立的墓以及杭州祖坟经历的间曲折的安葬经历和他一生的事迹,觉得世事错乱,独立和自由的追求更值得敬畏。

大学毕业的论文,写得是柳如是,因为这个认识的陈寅恪,因为他为身份低贱不入流的青楼女子做传,被多方攻讦。
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
陈寅恪写乱世中的小女子,写小女子胸中丈夫之志,君子之节,也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他一生坚持学术独立于政治,却在晚年受尽折磨,“陈先生所考证的这位女性是中国历史上少有之追求自由之女性,是陈先生心路历程的映照,简直是耗用自己的心血的在写,在那十年,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互为诠释,‘不被陋俗所羁,敢于追求人生幸福,且明于民族大义,远胜当时许多高官巨儒,堪称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奇女子’(《柳如是别传》)。
最近在读李一冰先生的《苏东坡新传》,原来,能穿越时代洪流流传百代打动人心的文字,都是要用心头血熬成的啊。如李贺,如杜甫,如木心,如艾青……
松树下,我看到雷击木,遇到一位头发雪白精神矍铄的老者,他兴致勃勃给我介绍起来,说其中一课松树腰里的树杈横生是因为曾被日军炮弹击中,后来发了新芽,又长大这么高,我好奇他怎么会知道简介里没有的,他笑着说自己爱人女儿女婿都是植物园的职工,告别时,还殷殷嘱托,黄梅天,雨随时都会来,女孩子不能淋雨。
重新回到南门,天色阴沉,确实是要下雨的样子,回到牯岭街,找到那个日日月月年年只播放一部《庐山恋》的电影院,谁料根本没人值班,也没办法提前买票,路过美庐,也已经过了参观时间,遂返回石牛酒家,吃到了心心念念的鱼,鱼块像是预先炸过,却不柴,黄豆软糯,咸鲜味,有甜味提鲜,遂吃了很多饭,临走,老板娘还送了一瓶自家做的米酒,说是米酒,其实就是醪糟,尝了两口,没有酒味,就是甜。


牯岭街两侧都是高大粗壮的梧桐,天空被绿叶抢掠一空,路边咖啡馆外种了一排绣球,长势喜人,简直令人嫉妒,家里的绣球半死不活,我也渐渐没心思管了。街心公园散步的人和跳舞的人很多。
傍晚的云,美得不像话。走回民宿的路上,看到玫瑰紫的云,想起了一句“烟光凝而暮山紫”,越想越觉得贴切和幸运。那紫色的暮云,我的手机只能捕捉到万分之一的美丽,拍到最后,只是感叹,人的眼睛超越这世界任何的相机,要记得啊。




第三天,乌鸦“啊”“啊”的叫声仿佛从脑门上掠过,窗外就是高大的松树,也难怪。鸟鸣和阳光是最好的闹钟。
东线的多半是人文景观,出门,遇到背着登山包的白发老人,健步如飞,问路,如琴湖。他说,跟着我走吧,我正好要去那里。便又一次没羞没臊地被带路了。一路上,老人走得飞快,我差点跟不上,他讲起,这是第五年来这里,租房子,发快递,他这就是要拿快递。跟他说起自己对当地人的羡慕,他倒也不附和,只是说,看你怎么看了,小地方,要是“躺平”“佛系”确实可以,但是要出人头地,那是不行,医疗和机关单位效率都比较低,冬天直接猫冬……
人生无怪乎两个字,选择。也对。也许当地人也恨透了日日嘈杂的游人呢。
别墅什么的我实在不感兴趣,总觉得像蝉蜕,再者说,历史人文的东西也需要看一些书打底,没做功课,去看了也无益。留待下次吧。
花径和白居易草堂,充满了吵闹的人群,也许是周末的缘故,一车又一车的人汇聚拍照。


进得门,陈设随便的草堂,正堂里左边墙壁上大喇喇地印着字画广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在卖力吟诗推销自家的字画,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匆匆看完,反倒是草堂外的小睡莲和红鲤鱼,低头沉思的白居易雕像有可观之处。

一路进入锦绣谷。满坑满谷的人,喧嚷不息,大大小小,人头攒动,挥汗如雨,味道也确实不太清新。一路疾行,想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歇歇脚,难。一不小心就出了景区,景区出口有大大小小的猴子,一只独立松树下,若有所思,三只捉虱子,摇摇晃晃的小猴子,憨态可掬,负责打扫卫生的阿姨尖厉地叫着,不要给猴子吃东西。没人回应,大家吵嚷着乐呵呵地惊叹、拍照。猴子身边都是香肠纸。红油的,不知道它们怕不怕辣。


原路返回,站在如琴湖水边石阶上,水色苍然,山色沉郁,云汽翻涌,我站在那里,想要静静地多看一会,不一会便涌来了拍照的人,看风景的人并不想看到你,挣扎了一会,也离开了,路边的餐厅,在土坡上种了几十盆绣球,美得移不开眼睛。再次心生羡慕。唉,好看的花都是别人养的。

一路下山,盘山的路,无法安坐,摇晃中昏昏欲睡。心里想着,快多看两眼啊,眼睛说,好的好的,然后闭上了。
一路从庐山站睡到信阳,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我可以感觉到,却醒不来,待到醒来,小腿像被封印了一样,得,爬山后遗症。于是更加跳着脚走。
记忆在慢慢褪去,回来了之后,连腿痛都在慢慢减少。
于是,我用一个下午,写下这些文字,希望它们可以帮我记住,提醒我,偶尔回头看,提醒我,要时刻准备出发,要去寻找和发现、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