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注意力,一种时间之中的跨个体化技术 | 开放接力 vol.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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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到开放像素的第三模块!在第三模块中,我们将以贝尔纳·斯蒂格勒的重要概念“跨个体化(Transindividuation)”为引,通过阅读、共享、对话、创作与编辑来探索和延展图像技术在主体性维度和个体化过程中的可能性。
我们邀请了二十余位来自艺术/文化行业的从业者和非艺术文化行业的像素朋友们,从他们的角度分享与“监视__,__自拍,重构主体”相关的体验、观察或创作。
Seminar.1
Sect.3
开放接力


“
「注意力与时间」
##注意力的诞生
无数精妙的锁链环环相扣
从相邻的直到最后一个;
眼睛追随征兆指向之处,
而玫瑰说出所有的语言;
努力想成为人,
蠕虫爬过所有形式的顶峰。
——爱默生
如果考虑到深海之中的漫游,必须注意到的是,这里并不是黑洞的象征,只是光的折射已经改变了它的实质,光,变成了类似闪电一样的东西,赫拉克利特的闪电(“雷霆支配着一切”):也就是现在被称之为技术的东西。在这个混沌的生命之池中,似乎不需要注意什么东西,同质的运动是一种永恒,直到某一个时刻,一个处于饥饿状态的螺旋菌,侵入了一个硕大、行动迟缓的古细菌。死亡意象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在永恒的压迫之中,有一种东西渐渐萌生出来,注意力。注意力的诞生是因为他者的存在,这似乎仅仅是为了排遣永恒的孤独所导致的,浮游生物的吞噬,小虾的游离,八爪鱼的骤动,一种命运:一旦命运触及了你,你便不可能知道你将达到何种孤独。孤独是一切命运的开端。
问题在这里是,有多少成分是从隐喻上去谈及注意力呢?这当然也涉及到科学有多少余地能够接受一个隐喻的叙述?客观地来说,一个科学理念的成熟和传播便会变成一个隐喻,因为这个理念渐渐脱离了产生它的环境和长篇累牍的数据。比如说林恩·马古利斯谈到地衣的产生的时候,写道:
真菌为夺取营养常常攻击藻类——大约有25000次之多,这样所产生的整合在真菌和藻类两个伙伴之间相互瓦解对方的反应之间达到某种平衡,最终导致地衣的出现。[1]

马古利斯为了达到某种修辞的效果,使用的这个数字“25000”,无疑是非常有效的,对于人的一种理智的认知。但是怪异地是,相对于询问“这个数字科学吗,精确吗?”,人们可能更加倾向于滑向另外的一个想法:这个数字对于真菌来说有意义吗?也许重要的不是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这个问题的提出,它将我推进了另外一个可能的维度,那就是真菌所处的维度,一定程度上来说,《森林如何思考》就是在处理这样的问题[2],新的符号,这也是隐喻的产生。
很抱歉把对这篇文章的注意力引导到了别处,有一个形容词可以形容这个现象:言左右而顾他。在这里我想说的是,注意力实际上首先是一种运动的中断,某种看似永恒的同质运动的中断。为什么是永恒的?这个问题将运动和时间联系在一起。在同质的运动当中,本身是非时间的,时间的出现其实是因为运动的打断,也就是不同质的运动之间的切换:我伸手和手取下墙上贴住的纸片之间那谜一般的间隙。柏拉图认为时间是永恒在运动中的图像[3],但似乎同时,时间这一图像是要通过某一运动的中断才诞生出来,因为永恒并不能意识到“永恒”。

为什么同质的运动会被中断,出现另外运动的切换呢?这当然跟光与遭遇有关,但我想把这个问题跟另外一个古老的问题并列在一起:是风动还是幡动?当慧能大师回答道“是心在动”的时候,我并不想从唯心论的角度谈论这个问题,而且必须强调的是,运动是被中断,而不是消失。这里慧能好像想要说明的是第三种运动,心的运动,这个运动是关于这两种运动的综合。这种综合包括:风拂动布幡的因果关系,或者是,布幡所具有的“动”的潜能的实现。可以看到的是,这任意一种综合都是一种思想的潜伏。在德勒兹那里,思想本身就是一种运动。现在好像把运动的中断提到另外一个层面上来——也是一种隐喻的层面:那就是作为实体的风和幡的运动的切换,转换成为了意识流的运动,思想之间的切换。虽然对于德勒兹来说,思想是不能选择的[4],也就是说它几乎是更加内在的抗争的结果。

马古利斯在一篇文章里面令人膛目结舌地提出,人的思维的流动,是因为上面所提到的螺旋菌和古细菌结合的遗留物可能存在于我们的大脑之中,它们之间绝不屈服的战斗和对死亡的抗争,试图游动、繁殖、生长,带来了思维的运作。[5]这在篇文章里面,科学和隐喻的界限被模糊了,就像总是需要一种新的语言来描绘完全陌生的情景,同时注意力——作为运动中断——也总是永恒抗争的结果,某一方暂时的胜利:注意力变得注意事物的这一点而不是那一点。同时,他者的威胁仍然存在,作为一种总是准备中的吞噬,虽然更多时候是一种相互吞噬。因此可以说,注意力跟死亡的意象联系在了一起。据弗洛伊德的第一位传记作者弗里茨·维托斯暗示,《超越快乐原则》和弗洛伊德的爱女苏菲之死跟有某种隐秘的联系,就是在这本书中弗洛伊德提出“死亡驱力”,“令人无法承受当人们在你身边如苍蝇一般死去,你如何能相信什么死后还有来生(不管是物质不灭,还是灵魂不朽)的说法?”[6],1929年,弗洛伊德在给爱因斯坦的一封信中似乎揭示为什么“死亡”会变得这么非人的意味:
我们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外部世界,外部世界既潜藏着危险,也产生满足感。而在人的内心,我们只想平平静静。所以,假如有人想把注意力转向内心,就好像扭转它的脖子,那么,我们所有的组织都会抵抗——就像食道和尿道抵抗别人颠倒它们正常的流动方向。【7】

这种对注意力的注意,是一种反向作用的结果,带着无辜无力而悲剧性质的怀疑(理性意味):为什么是这个而不是那个呢?一个不能得到答案的问题,仅仅是揭示了理性对世界万物同一性的反映。因为在这个时候,当注意力不由分说地被某一事物拉拽过去的时候,正是由于冰河时代死亡的记忆和焦虑。意识注意到了这种转变,却对它却无能为力。
## 时间之中的注意力
你们现正听我说话,而当我对着你们说话的时候,其实正努力在雕塑你们的注意力——这注意力,套句法文,是你们想借(lend)给我的;若用英文来讲,就是你们想付(pay)给我的。[8]
——贝尔纳·斯蒂格勒

如果必须考虑到意识对注意力的作用的话,似乎可以认识这一点:注意力是一种投资。这里所说的投资并非完全来自于资本主义体系的概念,虽然资本主义改变了这个概念的内涵,它尝试将投资的主体去个体化,抹去历史,总是从当下出发,这难道不是为了一种顺畅的时间化(自动化的时间)?而用来衡量这个时间的单位则是未来生成的效率。时间加速。这无疑将投资变成了投机,在投机模式中,未来就是一种生成,生成另外已经的呈现可能性,矛盾的是,这时候可能性变成了“必然性”,形而上学在这种必然之中形成了,同时意外被诅咒,并被驱逐出去。生成也就是形而上学的生成。这就是为什么,未来其实成为一种不可能。未来的不可能?这让我想起了某种科幻的场景,这一未来的生成不仅仅是在人类身上进行的,而是在整颗星球上面进行的。
我们可以看到资本主义为了保持时间流动(也就是货币的流通)的活力,而把第一、第二持存和预存的编织的进程预存到机器之中,形成某种语法化,这是一种将时间形式的精神内容空间化的过程。它忽视了投资必须是个体性的、欲望的,忽视了投资是一种力比多的转化——也就是恋物的出现[9]。注意到这无可避免的语法化过程中总是难以避免失败的转化,让列维纳斯将孤独与物质性联系在了一起:
自我的自由和它的物质性就聚集在一起了。….我(je)的限定性被束缚于自身本身。这种实存者的限定性,构成了孤独的悲剧,这就是物质性。孤独的悲剧性,并不是因为缺乏他者,而是因为它被禁闭于它的同一性囚禁中,因为它是物质。[10]
孤独的存在恰好是因为时间之缺席,列维纳斯这样断定道,
要粉碎这种物质的锁链,就要粉碎实显的限定性,就要位于时间之中。[11]
这是我们所期待的转化,将空间化的物质,粉碎,重新时间化,“位于时间之中”,这难道不就斯蒂格勒所提到个体化的进程?位于时间之中,可能就是个体化的全部内容,这一时间再次由第一、第二持存和预存的编织所构成,也就是说构成了一个“当下”。可以把此视为将他者时间化的契机,当斯蒂格勒或者列维纳斯说上面那段话的时候,他们就是一个他者,他们发言和文字的空间化,就是听者和读者记忆的技术的对象。不过读(听)和写已经是两种不同的技术了。就像在梦里面,力比多(也就是注意力)沿着不同的物或者场景——正是在场景中形成注意力和注意力的流失——形成它的转化,这是一种技术;而醒来(梦的运动的中断)的阐述,作为新的注意力形式,则是作为有别于梦的另外的技术:利用自己的梦,与自己跨个体化。这种情况下,技术与时间,以及与个体化过程联系在一起。
如果说在时间之中的注意力,它的维持和保留,以及轻微的扭转消耗了太多的精力——比如说这个时代,一个比起古希腊和2000年前中国来说,是一个相对熵高的时代。熵值的高也意味着处于时代(即使是一个没有时代的时代)中的人面对着如同波德莱尔所提到的一种“忧郁”:
我有比我活了好像一千年还要多的记忆[12]

在这种沉重的忧郁之下,我认为乔纳森·克拉里的断定可能过于乐观:
注意力乃是一种手段,一个个体的观察者可以借助于它超越那些主观局限,并使知觉成为它自己的东西。[13]
注意力的建立和维持,是一种意志(叔本华意义上的)和 “无意识”运动的模糊不清的混合,虽然有时候它被视为一个工程师的活动,通过一种所谓的对资本主义的反抗,但必须认识到反-机器也是一种机器——这样说法似乎冒着一种新式“机械论”的危险。但其实注意力是内因的,也就是尚未出现的,它需要一种照料,一种比意志更加重要的专注,正是在这个层面上,薇依谈到了“灵魂上的永恒点”:
在内心生活中,时间取代了空间。人则随着时间发生变化,如果通过变化人仍然把目光盯在同一事物上,那幻觉最终会消失,真实就会显现出来。条件是关注、注视,而不是依恋。[14]
在这里更加意味深长的是:人的命运就是没有命运的存在。虽然资本主义的高效率的去个体化结束了自我传统的束缚,但同时似乎带来了建立它的条件。这也是为什么相对于斯蒂格勒曾经忧虑地谈到他14岁的女儿对脸书的沉迷,米歇尔·赛尔几乎喜剧性的谈到他的拇指女孩——一个热衷于使用便携互动智能屏幕的女孩,可能也是产生于他对他的一个女儿的观察:
是的,大脑清空了,但这可能是一种解放,使我们面对新的运用时没有任何束缚,正是这种无拘无束造就了希腊奇迹、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
……拇指女孩是历史上第一个个体人。[15]
忧郁的沉重和悬置的自由,这是需要思考的两个维度,必须同时考虑这两种可能性。

[1]TheUncut Self, Dorion Sagan and Lynn Margulis
[2]《森林如何思考》How Forests Think: Toward an Anthropology Beyond the Human,Eduardo Kohn
[3]“他决定给永恒制作一个运动着的影像,在为天安排秩序的同时,他就模仿那保持为整体的永恒,制作了一个按着数运行的永久的影像,这正是我们说的时间。”(《蒂迈欧篇》37D)
[4]“概念需要被生产(produced)出来。诚然,你不能像这样制作出它们来,不会在某一天说道,“嘿,我要发明这个概念”,就像一个画家不会说“嘿,我要画一幅如此这般的画作”,或者就像一个电影制作人不会说“嘿,我要拍这部电影!”在哲学或别处,必得有某种必然性(necessity);否则一无所有。创造者并不是为了乐趣而工作的牧师(preacher)。一个创造者只做他或她绝对必需要做的事情。”(电影讲座《何为创造性的行为》Avoir une idée en cinema,德勒兹)
[5]Speculation On Speculation, Lynn Margulis
[6]To Die One’s Own Death, Jacqueline Rose
[7]《弗洛伊德传》(商务印书馆,2015年)
[8]《艺术在21世纪的权力与知识》2018, 贝尔纳斯蒂格勒
[9]这里我想到利奥塔在《物质与时间》里面写道:“物质因我们的努力而产生记忆。”
[10]《时间与他者》Le temps et L’autre, Emmanuel Levinas 同时这种自由也是斯蒂格勒提到的:完全塑性(total plasticity)。“我们将这种完全塑性命名为自由…包括自我毁灭的自由。”
[11]同上
[12]《巴黎的忧郁》Le Spleen de Paris,Charles Baudelaire
[13]《知觉的悬置》Suspensions of Perception: Attention, Spectacle, and Modern Culture, Jonathan Crary
[14]《重负与神恩》La pesanteur et la grâce, S.Weil
[15]《拇指一代》Petite Poucette, Michel Ser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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