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开始的瞬间
查看话题 >六月可以没有栀子花么?不可以的。

我想好久,不知这一篇可从何处说起。年岁越长,越觉得夏日的好处已不属于我——在我心里,春属于恋人,秋属于播种而得收获者,冬属于埋藏了沉甸甸往事的,或远道而来叙旧的老友,夏则属于一切未自校园毕业的年轻人。
不知何时起,我深觉自己不再年轻。也许是称我为「姐姐」「老师」的网友越来越多,也许体力渐渐跟不上,我更容易被晒黑,也更容易中暑——日光苦长,湿濡蒸郁,我出门一趟回来,失魂落魄,感觉自己快要化成一滩泥。年轻时并不这样:十七岁的暑假,父母连日争吵,我一声不吭就从家里走出去。借宿许多天,穿别人的不合身的黑背心与牛仔裤。下午五点,母亲打电话来。路口日光冶艳,我握着手机,完全不打算退让。
那时候是多么的不怕啊。不怕热,不怕晒,不怕丢脸,也不怕受伤。
现在不行了。六月阳光炽烈,我无法承受超过半小时的直射。伊犁,满洲里,北海道,爱丁堡……年复一年,我在夏日里逃离。可是你知道:人生是这样的。我们固然可以进化,超脱,跋涉前往很远的地方,可有些底色,一早被奠定。



我的夏天亦如此。它的天必是梅雨与入道云的天,天光下的饭桌必摆苦瓜,茭白,红苋菜,小龙虾,毛豆米。当然还要有花——石榴,绣球,萱草,木槿,玉簪,茉莉,花貌与女童好玩的心思一般离离。春天的花都盛大,呼啦一下全部开起来,排山倒海,铺天盖地,倾尽所有,无以为继。夏则不然。夏花是浓叶绿荫中一点一点的亮色或异香,此起彼伏,朝开暮落,许多个独立的轮回构成一个绵延的花季。

但我想说的其实是栀子。如果你认识我很久,或许知道,夏花里我独独偏爱栀子。所谓夏日三白——白兰,茉莉,栀子。我小时候,家中长种是茉莉,常买是白兰,栀子因为易惹虫,长辈们普遍较为疏远,我却喜欢得要命。
为什么呢?大约因为它最青涩,莽撞,澄澈,有力。很多人该听过汪曾祺说栀子——
「去他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么!」
——就,很有他老人家的风格……但我总觉得不完全是那样的。栀子并不粗俗。没有粗俗的花会长这么翠绿硬朗的枝叶,这么柔润馥郁洁白的花瓣。席慕蓉说栀子花蕾旋转着打开的样子,像少女的心事——我倒以为是更到位的。洁白里带一点青绿,盛开后又迅速萎蔫下去。时光稍一揉搓,就面露黯黄。浓香还是浓香,但清澈激烈已转为绕梁余音。
我因此坚信栀子占据天时地利。毕业季,青葱岁月,从刘若英唱到何炅,它注定要深入人心。



然而汪老先生也是对的。古人不偏爱栀子,确是认定它品格不高。传统儒家文化里有面如冠玉的书生,言笑晏晏的民女,罗袜生尘的天仙,但没有菁菁校园里以素颜白裙扣人心弦的知识少女。栀子的魅力并无落脚处,若非以果实染色而作为经济作物为人称颂,便只能跟在一众更含蓄、矜持、超逸的白色香花后面,小心翼翼。一个鲜明的对比是,「芭蕉叶大栀子肥」「闲看中庭栀子花」的淳朴山野乡风之外,他们偶尔也拿栀子作为佛前参禅焚香的替代品。六根清净、不染俗念,倒是另一个极端。
所以啊,你看,横竖都由着人的性子来。花不开口,任由你们褒贬评说。
天热我就不愿意出门。但芒种那天,走到植物园里,树荫下邂逅大片盛开的栀子花——内心就无上满足。我不能想象整个夏天里,还有什么能比这叫我更满足。古书里形容盛花期的栀子林是「望若积雪,香闻十里」,又沈周说「雪魄冰花凉气清,曲阑深处艳精神」,真真要到这一刻才获得切身体会。翌日,我也换一条白裙子,匆匆赶去拍照。给香樟君看照片,他说,噫,看上去很憔悴。是么?是的。天热容易叫我憔悴。何况那样的白花绿叶映衬着,一个人是否足够青春年少,也太容易分辨。
文变染乎世情,花也一样。早几年,国人审美是惟少女论,现今已不流行那样:力量感,成熟感,积淀感,都成为益发广谱认知的美。我喜欢这多元化,亦不真正把眼角的笑纹放在心上:我只是缅怀那样的岁月。因为它只会渐行渐远。



回家路上买了一把栀子花。清水养着,浓郁清香迅速充盈整个房间。回想起植物园的几树栀子,时不时有拍写真路过的年轻女生,迅速揪下一朵远去,叫我连愤懑都来不及。漂亮的人,漂亮的花,果然谁都是喜欢的。可为什么要摘走呢?我为她们的坦荡和自己的不劝阻而心有戚戚。花开在枝头,就像未及使用的青春一样,很容易叫人不珍惜。
开了一夜,再复一夜,我的栀子也蔫黄,黯然,柔弱低垂。香樟君端起小碗,问,要扔掉么?我犹疑,说,随你。他眨眨眼,说,那还是先留着吧。于是又放回去。仅存的香气深入五脏六腑,渐渐叫人浑然无觉。我再出门,再回来,才发现栀子的痕迹犹在:《节气手帖》里用过这形容——像从前那素面白裙的女生,留下一张纸条或照片。此去经年,无意重拾,风化发黄的余影是时光的别有用心。
正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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