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叔

生活，就是找乐子？ 那日，看到描述启功先生的文章，说先生虽一生历尽坎坷，日常语言仍十分幽默，并自己总结：生活，就是找乐子。 因为这句话，使我忽然想到了老家的平叔。他虽是乡间教师，但生活理念和启功先生大有相通之处。所以私为记之。 平叔，个头中等，短发方脸，面目清正，肚子微鼓。因他与我家有些亲戚关系，故而我称他为平叔。 二十四岁那年，我去某中学教学，平叔刚好也被调到这里，管理食堂兼做饭，人称司务长。 在此之前，他是附近村庄学校的校长。因为处理事务脾气太过耿介，便被上级安排到了这边，改了职务。 司务长这职务也算个好差事，自己承包食堂，师生整个饭菜全归他管，辛苦之外，也还能赚个钱。所以平叔，干的倒也起劲。 我那时住校，宿舍后窗朝向通往食堂的道路。平叔则不住校，日日往返于学校和家中。每日清晨五点左右，不管风霜雨雪，都会听平叔骑着摩托车嗡嗡扫过道路，往食堂做饭去。有时，他也带着漂亮的婶子来帮忙。 就这样，大约一小时后，平叔便做好了早饭。他等啊等，六点……六点半……七点……住校学生们都陆续吃饭了，没早课的教师们却还都在各自宿舍里睡大觉！平叔一等再等，终于等得不耐烦，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从教师宿舍的第一个门上“咚咚咚”的敲上去：“起来！吃饭！”“起来！给我吃饭！”“给你们做了饭还不起来吃，像什么话！”这样敲了七八间房门后，就有教师急急起来开门，拿着饭盆，晕乎乎地与同事并肩朝食堂走，边走边絮叨：“平叔生气了，都敲门了！”“不敢不起，快点吃饭吧”…… 而平叔，此时又回到了食堂大锅边，一勺一勺地给教师们的饭盆里舀饭，边舀边说：“不吃饭身体就垮了！听到了没有！” 每天，平叔就是这样执着地要让每个教师吃到他做的早饭。仿佛只有这样，才是一天每好的开始。 学校里的上午总是在熙熙攘攘中过去的，待放学铃一过，人群就奔向宿舍拿饭盆，旋即，先是学生，再是教师，便又奔向平叔的食堂。 夏日热。食堂里的温度更高。打饭的时候学生优先，教师在后。 平叔穿一件白色的背心，站在大铁锅前，一边盛饭一边擦汗，还不忘朝大家插科打诨逗乐子。 高个子的男孩去打饭，平叔笑着对他说：“少吃点！来，别吃撑了犯困，下午上课得精神点！” 而矮个子的男孩去打饭，他便又会一本正经地向人家嘱咐：“多盛点饭！多吃饭长个子！” 女老师们去打饭，一群人你夸我上衣好看，我夸你裙子漂亮，平叔插话到：“这有啥好看？风一吹，裙子起来，才好看！”“平哥，你不怕我嫂子打你？”有女教师怒嗔到，看向在一旁的他的妻子。只见她含着笑回道：“家里的话他都说了，他爱咋地咋地吧！” 平叔给大家盛好了饭，自己也到校院里坐下吃饭，末了从屋里拿出一小瓶药吃几颗，再喝点水。有好事者问他：“你这天天吃的啥药？”平叔低着头，一笑，认真地回：“减肥药！”“那也没看见你瘦啊？”问的人打破砂锅。这下，轮到平叔不吭声。我也好奇那是什么药，后来才知道是平叔治糖尿病的药物。 食堂里的晚饭比较规律，基本上总是小米粥和白馍。这时，一天的课程结束，没有晚自习的教师们都放轻松下来，时间也相对宽裕。同事里有人喜欢换换口味，便经常去村里的店铺里买点火腿肉，腌鱼，带回来大家一起打牙祭。有次，我们正在吃着火腿肉，平叔突然进来，我赶紧请他坐下来一块吃。谁知，他竟厉声教训我道：“肉？那是肉吗？还不知道用什么纸片子做成的！乱吃吧你们，我才不吃！”说完扬长而去，剩下我们几个人哭笑不得，继续吃“纸片”肉。 有那么一段时间，平叔觉得，食用午饭的人数变少了。经调查得知，是刚入学的初一学生们，不习惯住校生活，便私下里把饭票退换成钱买零食去了。这还行？平叔当即告知校长，要召开全体师生大会。等大家集合完毕，他便慷慨陈词：“你们这帮小兔崽子，把你们家长都叫来！我告诉他们，你们在学校都不吃饭，只吃石头！再不吃饭就饿死你们了！我看谁以后敢不正常吃饭……”教师们听着这些言辞偷偷抿嘴笑着，觉得平叔说话不讲究。不过这言辞还真管用，孩子们的零食运动一下子就被镇压下去，谁也不敢拿零食当饭吃了。 偶尔，平叔忙完了食堂的活儿，也跑来教学楼和老师们聊会儿天，聊聊教学，谈谈家常，拉拉近乎。 记得我刚到学校，平叔见了我便教育我道：“你刚工作，要注意教学方法，争取每节课十分钟就把知识讲完，剩下的让学生自主学习。”“好的”。我连连点头，心想：十分钟讲完每节课的内容还是有点难度的。 时间长了，我发现，每次教师们开集体会议，校长说完话，平叔总爱发发言，以一个曾经校长的身份给我们讨论下教学工作，大家也倒很乐意听他分析分析。大约，他的每次讲话都很随性，氛围也轻松。 平叔和大家越来越熟悉，趣事也便越来越多。 有上年龄的女教师和他拉家常：“平，你家俩姑娘都嫁了哪里的婆家？”平叔停下手里的活计，愣一下，思考了似的，回答：“我忘了。你让我想想啊！”“瞧瞧，又胡说吧，你姑娘嫁哪里也忘了！”那老师笑得合不拢嘴。 又有好事者当着众人面逗他：“据说有的校长和老师们关系复杂，你也当过校长，你有没有？”平叔被问得架到了墙上，众人又都一起看向他。顿了一会儿，只见他缓缓笑着答：“你说有就有吧！”这回答好，谁也不尴尬，众人也都陪着笑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学校里年龄大点的女教师们总爱和平叔开玩笑，即使他生病的时候。 有次，平叔干活用锤子把脚指头伤了，请了假。女教师们纷纷主张去家里探望。可说好的探望，到了他家就变了味儿。 “平的，你是看美女看的忘了干活，把脚伤了吧！”一个女教师笑着道。 “没有。”平叔老实回答。 “那是美女给你搭话来着？”另一个女教师追问。 “没有”。平叔继续一板一眼地答。 “哦！”第三个女教师恍然大悟似的喊道：“我明白了！你脑子里光想着美女了！” 这下，轮到平叔哭笑不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一屋子来探病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时光推移，平叔的脚也慢慢地好起来了。 之后的每天，他依然会站在食堂里大锅旁，给大家一勺一勺地盛着饭，面目温和，时不时用俩手肘提提腰带。他依然是那个爱逗趣的司务长，依然是那个天天风雨无阻为大家做饭的平叔。 他过着自己无比平凡的日子，在日子里用自己的语言寻找着乐子。我想，生活中五味杂陈，人活着，谁能不辛苦呢？然而会苦中寻乐的人，当是会活得豁达一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