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跌倒在云南深山的部落里(玖)——女人的歌
我的族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喜欢唱歌,不吃饭可以,不唱歌不行。
现在族人已经不再拘泥于田间地头,大家像汉人一样参与到社会中的各个环节,穿汉人的衣服,适应汉人的生活方式。但不论大家怎么变化,只要听到熟悉的曲调和语言模式、发音方法,我还是能够在人群中一下子辨认出同族。
我一个人在家里呆得无聊,约着家姐回乡下过端午。回乡中途经过一座城市,有一个开电器铺子的女老板,她低声哼着一首歌,我小耳朵竖起来,辨认出了那首歌——那是我从小听到大的歌,歌词是这样写的:
“没嫁人是别人的女儿,嫁人了是别人的妻子,生娃娃是别人的阿妈,我什么时候才是我自己”
彝语差不多是这个音“ma huo nu shi a mai li en,pa huo nu shi mai li en;awei,pa huo shi mai li en…”
这首歌实在是太过熟悉了,一下子把我拉回了二十二年前。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天,马缨花已经开满了枝头,它不通知谁,就那样忽然地开得漫山遍野。干活回家的山路上,两侧都是红彤彤的马缨花,开得又艳丽又霸道,山野间充斥着一种浪漫又焦灼的氛围,似乎在催人快些找点快活事,否则活得太寡淡了。
马缨花开的时候,村里出嫁、入嫁的女孩最多。
就是马缨花开得最艳的那天,春里姐姐出嫁了。
春里姐姐只有18岁,但是她嫁人了。我们觉得很奇怪,我以为她要读高中的,可是某天阿妈突然说“明天嫁春里姐姐吃,今晚要洗澡,明天穿过年那身衣服去。”
我讨厌洗澡,洗澡就是在一个超级大铁盆里,阿爸挑水回来,阿妈煮热了倒进大盆里,然后像洗衣服一样搓我,搓得我嗷嗷乱叫。我姐还要在门外阴阳怪气故意惹我生气。不过那天洗澡我是很很乐意的,终于终于又可以穿过年那套衣服了!
洗完澡阿爸也从春里姐姐家回来了,他去“cha zhi”,意思就是分配族人第二天在春里姐姐出嫁喜宴上的工作,阿爸作为当时唯二的大学生之一又又又一次被选上了记账。阿妈则被安排了送嫁。
第二天还没6点,阿妈就出门了,接亲的队伍要从远处几十公里外赶来,浩浩荡荡一行人,用扁担挑着粮食、碗筷、香火、新被子、酒水、甜点,为首的还有4个人,他们用红色的木头挑着一头猪,猪头上系上红色的布带。每个挑夫身上都系着红色布带,新郎则整个都被布带裹成了红色,只露出一颗头,艰难地移动着。
他们会在中途与我阿妈她们汇合,在山上你来我往对一轮山歌。新郎旁边跟着的,空着手的年轻男孩们,就是为了这个步骤而精心准备的。他们必定是新郎寨子里最能唱、最能对歌的小伙子。
你方唱“金鸟银鸟飞起来”,我方对“落到枝头不识人”,对方又回“鸟儿回落为归巢“,我方又接“空巢何谓有家归“……如此几番却也分不出高低,太阳出来热起来了,大家哄闹一气便继续赶路。不同之处在于对方的挑夫可算松口气了,因为东西可以交给女方的迎亲队了。
只有新郎还是被一匹红色布料裹得严严实实,等午饭时间步行到寨子里的时候,新郎已经累坏了,他坐双手抱着红布带,大口喘着粗气,像一头累了三天的老牛。
一直到这时候,春里姐姐还是坐在房中。十来个姑娘穿得大无两样,接亲队伍并不知新娘是谁。
怎么办呢?接着对歌吧!
小伙子们轮番上阵,小姑娘们不甘示弱,一来一回,似刀剑交接,又像雷鸣电闪;像布谷鸣春,又似雀鸟啼鸾。
老人们看得津津有味,偶尔还有对上一句的,我们小孩啥也不懂,只知道在一条又一条红布间钻来钻去,偷看大人抠脚底,偷听接亲的小伙子和送嫁的小姑娘说悄悄话,还有就是偷案上的饼干吃——饼干可不是天天能吃上的东西,我不仅吃,还要揣兜里,可想到是过年衣服不舍得弄脏,摘了几片叶子包起来,再放在小兜里。
这场交锋要一直持续到下午2点左右,新娘子该启程了,否则天黑之前到不了新郎家。
我躲在门背后等我姐姐来找我,却听到春里姐姐在哭。她的阿妈和姨妈在帮她整理衣服,她却一直哭一直哭,什么也不说,只是掉眼泪,然后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嫁过去就会好了,谁不是这样过日子呢”这是春里姐姐的姨妈说的。
“没关系的,归家了就好了,阿妈在家里等你的”这是春里姐姐的妈妈说的。
春里姐姐还是不说话,一个劲的哭。两个长辈把她的新娘帽子使劲压了压,又用绳子绑了一道,说“路上别掉了”。
春里姐姐一边哭,一边出门了。接亲队伍一阵欢腾。姑娘伙子们一路走一路唱,一直唱到半途。
我觉得热闹极了,跟着阿妈一起坚持走到了半途。
送嫁的队伍就到这里了,再往后的路就是春里姐姐一个人和对方十几二十个人一起走了。
所以在这个点上还有一个仪式,摔碗。
我也是长大以后才知道这个热闹的疯狂的透露着荒诞之美的仪式,对春里姐姐是多么多么多么的残忍。
接亲的队伍和送嫁的队伍,要一起把在新娘家吃酒用的碗筷酒杯尽数摔碎,把案上拿来的饼干尽数抛散,把新娘家中带来的酒洒向天地。寓意拜会天地、众神、众灵,春里姐姐不能再吃娘家一口饭,不能再喝娘家一口酒,大家彼此作别,从此不会再见面。
春里姐姐再也不是这家的女儿了,她成别家的媳妇了。
她哭得好厉害好厉害,哭得嫁衣上的银饰哗啦啦地抖动着,没有人安慰她,大家都很快乐,歌声像一层保鲜膜一样把春里姐姐包裹起来,呼吸不到一点新鲜空气。
想到这里,我吸了一口气。吸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同样是女孩,是族人,我自由恋爱,丁克,没有婚礼,自由走四方,自由地写出我的所思所想,自由穿衣吃饭,自由大笑哭闹……只因为隔了二十几年,春里姐姐和我,已经是两个世界了。
可我不知还有多少女孩如今仍然与我相隔二十几年,我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女孩的哭声被包裹在歌声里,不知道她们知不知道春里姐姐的故事,不知道春里姐姐知不知道我的故事。
我只在2012年某一次听阿妈说起听说她丈夫肺癌死掉了,之后再也没听过她的消息了。
我希望春里姐姐幸福,我希望春里姐姐也开了一个电器铺子,我希望她能在铺子里吹着风扇,自由地唱着女人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