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半记梦
五点多的时候从梦里哭醒了,梦里婆婆走了,我妈居然瞒了我好几天。等到醒来,我立刻知道是假的,可还是哭开了,又闷又堵又撕心裂肺的哭泣。我并没有那种惯常的虚惊一场之喜,这剧烈的悲伤,仅仅是想一下就不能承受。更痛苦的是,它甚至有可能是真的。
婆婆是对我最温柔的亲人,是一个最善良的老太婆,尤其考虑到她经历过的一切:生父母可悲的贫穷,两岁时被收养(她笑起说是家里多养不起个女儿了)而离家万里(她好像又是格外幸运的,被另一个世界的人领回了家,从西北荒村来到战时首都,来到一个有大量特权与剩余的家。但这繁华的落幕却仓促得可怕,其后的结局称不上苍凉,无非是苍白),养父养母的早逝(后被她称为命运的眷顾,因65年后的一切),青年时代数十年的漫长浩劫、与童年生活的巨大撕裂,兄长的顽劣和纨绔,子女婚姻的不幸,爷爷的骤然离世……这样的一切。这时我会觉得自己的痛苦都不止一哂,我羞于讨论我那可耻的自我中心主义的烦恼——琐碎的烦恼,与苦难之间相隔着的深渊名为世界之恶,我根本尚未有资格窥见。
重庆人是把“姥姥”叫外婆,“奶奶”叫婆婆。因为希望我和他们更亲近,我从小是外公外婆喊婆婆爷爷的,对于这重合的“爷爷”,我并不在意,因为另一个爷爷太遥远了。
于是确实和婆婆亲近。
我一向对自己的童年只有很稀薄的”往事滤镜”,童年时我妈暴躁而我爸冷漠(或者直接说,疏远,我经常讲我跟他不熟),这两者的程度在当时的我而言都已不能再进一步,且小学四年级住校之后,我和原子家庭(好像都不能这么讲,我很抱歉的记忆里它没有过一个核)又互退一步,当然我知道妈妈已经很好了, 我对她可以无限地共情——但这依旧是怪异的童年。而婆婆对我的好却是很平和,很温柔敦厚的好。她从来没有对我生过气,世界上和我关系近而能做到如此的人,或许除了她只有一个,所以我疯狂地依恋,痴迷地依恋。
我妈是个说到做到的决绝之人,她不要电视,家里就没有电视了;她不要我吃零食,家里就没有零食了。婆婆有电视,也总有为我备着的零食,花样好多,因为她喜欢逛超市,喜欢买东西,我妈说她改不了大小姐病,我好生羡慕,对于她和我妈的童年我都充满羡慕,她们的苦难在后面,我知道,可我依旧羡慕她们的童年,童年总是不一样的。
此时我没有煽情铺排的心情,就不在这里回忆片段。去年婆婆给我讲过一件事,她要去看病而家里其他的人都不愿陪她去(这当然有她的问题,她对看病的执念是我家的痼疾,在此不详述),于是她在楼下找了个棒棒儿(山城棒棒军的那种棒棒儿)约好给他钱送她去。她说那个棒棒儿很好,对老人很好的一个年轻人,最后也不愿收她的钱。她把棒棒儿的电话抄下来了,因为他说老人有需要帮忙的都可以找他。我说你下回可以喊我陪你去啊,她说“嗳唬!你!你个娃儿”——那时我已经21了,这话未免荒诞,但足以证明我在她心中永远的地位,且证实了我虽然在其他一些场合自我感觉良好实际上是个废物,我嘲笑我自己。
昨天看到一个敬佩的友邻发的tag“我们普通人能做什么”之下,有一条是“和一个老人成为朋友”,我立刻酸痛起来,这其实不是难事,对吧,可是我们的国家太年轻了,我意思是在那个国度里只有年轻的人才是人(虽然大多也活不成个人样),它对一切正在衰亡的内容都毫无同情、毫不关心,而我,不可以也学着这样。 我想和老人聊天,也想和棒棒儿聊天,所以上一个故事让我久久走不出来。
在今年的情况下,我有很多时间在身体内部的镜子群中反射穿行, 我在想我究竟需要一种什么生活,我想和老人聊天,也想和棒棒儿聊天。
我想做点什么。
我现在可以给婆婆打电话。
我可以为棒棒军们也做点什么吧,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