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游乐厅的吧台

福柯对这幅画做出了精彩的分析:我们在观看《女神游乐厅的吧台》时,无法把自己放置在一个确定的位子上——如果我们与女侍面对面,我们就不可能如此看到她的倒影;如果我们处在镜中与女侍对话的那位先生的位置,那我们的目光就不应该是水平的——除非我们假定女侍背后的镜子可以移动,可以倾斜......
实际上,在马奈为这幅画所作的习作中并不存在这个问题,至少并不明显:我们可以轻易地把自己放置在女侍的侧脸所对的位置上。

我无意也没有能力探讨马奈作此改动的原因。但是对一位热衷于用幻想来打发无聊时间的人来说,从这幅画中找到那种我们称为白日梦的活动的踪迹难道不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吗?实际上,我们没法为女侍的目光找到一个确切的落点——她没有向上看,也并不像身后的倒影(就先假设那是倒影吧)那样显示出前倾的专注状态;她显得更为挺拔,也更为静止,像是笛卡尔的宇宙模型中的那个地球,通过这种专注于其自身之无所专注的非-专注(只好自己造个词),她把自己从这个不动点中抛出去,投身到宇宙的漩涡中去......甚至在那幅习作中,我们也能发现类似的运动:她不说话,实际上也并不看——真的有办法确定她的目光落在那位说话的先生身上吗?我们所能看见的只有:她目光低垂,双手交叉,在她冷漠的倾听中保持着一种回撤的姿态(甚至是:"I prefer not to..")。吧台使她与那位先生的距离更远了。在镜子的倒影中我们却看不见这个阻挡在它们之间的吧台。
在此我们碰到了对我们的幻想至关重要的东西:这面镜子,它真如它第一眼看起来的那样,有坚实的物质性吗?实际上,福柯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如果你们试数一下或寻找摆在这里和那里相同的酒瓶,你们会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实际上,在镜中反映的东西与需要反射在镜中的东西之间存在失实现象。”但是,他决定让那个“更大的”失实——也就是女侍倒影位置的失实——掩盖这些小小的错位,从而完成他对马奈画作的空间特性的论述。
当我们做白日梦的时候,事情就截然不同了。我们允许那些最细小的物件把我们带到任何地方。我们允许自己被物占有。在物的世界中没有轻重缓急之分。
我们从“这一边”几乎看不见酒瓶投下的阴影。这使酒瓶的边缘显得过于锐利,以至于它们几乎不可能稳当地立在吧台上。实际上,这些器皿似乎是平行于画作的纵轴而凭空站立着,在画布的平面上铺展开来,与吧台成一个微小的角度。最左端的两个酒瓶,一红一绿,没有明显的前后区分,在镜子中却分明是一前一后。在“这一边”,器皿不需要这聚集着整个游乐厅的吧台来承载自身的重量,它们在其自身中、在其盛放着的盛放中承担自身——玻璃果盘,它的玻璃的厚重忍受着橘子的鲜亮沉重,而橘子之鲜亮沉重则使这果盘更显沉稳。镜子那边的酒瓶虽置放妥当,却不得不付出一点颜色作为代价,而失却了玻璃剔透的光泽。镜子于是成为界面,它拒绝复制而拥抱差异,并且在差异中成为镜子;在镜子的这边,诸物成其所是,如果我们允许自己把镜子的那边当成现实的世界,那么我们就不难在这幅画作中看到一种真实的颠倒,如果我们愿意跟随玻璃碰撞时产生的轻微震颤以及随之而来的悦耳鸣响而进入白日梦中,那么在这个我们允许自己的意识被物盛放并返还的世界中,也许能找到那向来已经失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