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人往,青藤尤在
我不喜欢徐渭,确切点说,是我很害怕看他的字。尤其他楷体以外的一切书法,看了心脏都极为难受,就像塔罗牌里的宝剑十。尤其是他的横和捺,只要略略定神去看,就仿佛刀光剑影铺天盖地而来。还有鲜明的密密麻麻的盘曲扭结,踉跄跌顿,满篇都是,那是太过于郁愤的情绪,看了心脏会不受控制地激越狂奔,非要坐在阳光照耀下的徐渭艺术馆里来几颗速效救心丸不可。

更不敢试着去想一想,他是在怎样的心理状态下写出那些来。一想,就觉得那些评价他如何尊重自然人性、如何抒写真我,如何因时代的发展决定着他的诗书画风气,都是p话。那明明是如此的孤介绝俗,如此痛苦的内心,如此尖锐的疼,如此强烈的挣扎。
是,肯定有人会说,徐渭的《答张太史》等充分说明他除了雄肆跋扈,明明还有着谐谑精神嘛,但别忘了,谐谑中蕴含着的,是满满的调侃和狂狷。倒是对他有着强烈的钦慕向往的张岱,即使后半生也生活在贫寒困窘之中,文字中仍充满自然自由的活活泼泼之气(当然《湖心亭看雪》是不能归在此处的,这篇实在太冷了)。
有人曾就近百年来对徐渭的研究情况做评述,说1912年清亡后第一年始,研究重点在徐渭杂剧;1961年,随着徐渭作为“中国古代十大画家”之一被纪念,研究视野扩展到绘画;至1980年改革萌动,开放探路,徐渭的美学思想和艺术特色研究才开始成为新的关注点。到了近些年,围绕文献基础研究、风格综合研究和人格心理研究的,越来越多了。前阵子搜关于徐渭的论文,输入关键词“徐渭”,居然有不少是和“精神分析”“精神分裂症”组合在一起的。
高居翰是这样评价徐渭的——抒发而非压抑,治疗而非病症。简单的说,他将审美态度、情感状态作为外化的桥梁,将艺术作为宣泄情绪的出口——总要给痛苦一个出口、给人一条活路吧!
每每思及于此,那点点墨痕都化作斑斑血泪,仿佛能看见黑暗深渊旁卓然自立、愤世嫉俗的一抹精魂,孤独,苦闷,凄凉又倔强,自啮其身,终以陨癫。这样强烈的感受,实在是让我害怕极了。





虽然很多人说徐渭品行高洁,虽然《书学》1945年第 4期刊登“郑板桥自称徐青藤门下走狗”的“书家逸事”,虽然齐白石1920年日记谓:“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求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或“青藤雪个远凡胎,缶老衰年别有才。我欲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但想想徐渭和张岱家族的矛盾和冲突,徐渭居然能不考虑曾一路呵护他(极为欣赏他的才学、送马金囊、短袖皮袄和菽酒,鼎力帮其出狱)的张天复、张元忭父子和朱翰林的亲家关系,和朱翰林闹矛盾,甚至把自己重新发病的原因明确归咎于张元忭(张汝霖说过:“(徐渭)尝私言余:‘吾圜中大好,今出而散宕之,迺公悮我。’”),我只能说,正常人都不这么干。这样的徐渭,在他门下,日子也一定极为难过的吧。后来徐渭白衣抚棺大恸张元忭的离去,在自编《畸谱》的“纪恩”栏中提到四人中,张氏父子就占其二,又有什么意义了呢!

有分析指出,徐渭的大轴作品应该是在中壮年时期,精神状态比较积极向上的时候才能作得,结合较为接近徐渭时代的钱希言、冯梦龙关于徐渭流连青楼的细节,和大量晚明人对此的共识,代入真实的生活中想一想,一个人获得肯定、赞赏、日子好过的时候就狂傲不羁,诗书文不过是他进入主流社会的阶梯、谋生的工具(尤其是他的楷书,很能体现这一点),仕途彻底绝望之后彻底摆脱文化规训,诗书画文又成了治病的良药,用于一吐胸中块垒,和这样的人结交,一定会很难愉快的吧。 去小小的青藤书屋,看墙下一排种了荷花的水缸和在藤下摆pose拍照的游客,去需要步行方能抵达的徐渭墓前站上一会儿,看骄阳下随风轻摆的蕉叶和结了蜘蛛网的一截葡萄藤。











最后,走在返回市区的路上,经过一大片安静的茶园,我想说,出生于哪个时代,遇到些什么样的人和事,大多数时候并非是我们可以选择的。但我们可以做出自己的回应,那就是坦然面对一切,莫负人间岁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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