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行

我从小就是个恶童,暴行累累,罪无可赦。7岁时,在江边打渔的亲戚送给我们家几尾活蹦乱跳的鲤鱼,妈妈将其放在接水的澡盆里蓄养,盆子置于门前的地坪上,我趁她不备,捡来树枝,一一戳瞎了每只鲤鱼仰躺暴露的右眼,鲜血迸出,汩汩流淌,腥气扑鼻。奇异的是,鲤鱼们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并未死去),它们只是如常地翕和着嘴巴,轻微地扭动身体,眼球不在的空眶盯凝着我,隐默地给我下了一道谶语。十一年后,我被高考的课业禁锢,埋首书桌,视力磨损,右眼球日益模糊,渐渐凸出,模样骇人。去眼科医院检查,医生惊讶:“右眼比左眼高了三百度近视!你平常是把左眼蒙起来看书吗?”我身体里关上了一座丢失钥匙的门。
城中村里存在着一道歧视链,本地人歧视外地租客,却要靠外地人的租金来养活自己,同村人的怨怼易于化解,外地人但凡敢触及到村人的一丝利益,户主便立即抓住不放,加倍奉还。我的朋友小付是湖北大悟人,和父母弟弟一同搬到牧畜岭,做水泥生意,他们同样是异乡客。
2010年,我九岁,小付同样九岁,不上学的时间里,艳阳高照,我们精力旺盛,整日在村子里游荡,那段时间牧畜岭的四周被沼泽湿地包围,遍生齐人高的芦苇,黄鼠狼子与硕鼠在其间窜来窜去。
有次一户人家出殡,轰鸣敲打一阵后,村口的小路上满是纸钱与菊花瓣,等队伍散后,我和小付从芦苇荡里跳出来,拾起地上什物,排成两人纵列,行进着,装模作样地抛洒黄纸花瓣,口中念念有词,带着佛乐的唱腔:“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这时一个村里的老头路过,他拄着拐杖,佝偻着背,停下怒斥我们:“滚!乡里伢,有娘生冒得娘养的东西,老子打断你的腿!”“乡里伢”是对外地小孩的蔑称,我蹦起来要反驳,却突然想起,我的朋友小付,就是他口中的乡里伢,便立时焉了,颓丧地丢下了所有手里的东西。那一刻小付却平静异常,他望着老头,又推了推我,我们沉默地离开了。

我和小付一起干过诸多坏事:在别人家门口撒尿;把脏鞋扔进村长花园的鱼池里;去工地偷铁钳口;甚至当街砸烂水泥井盖,取出里面的铁丝拿去换钱,得两块,买了两根小布丁。其中,最惊险的一次莫过于我们在夜晚的“废墟寻铁”:当时村后有一大片厂棚拆迁,压完后的废墟上满是钢柱铁架,它们散落在起伏的土堆中间,小付对此垂涎三尺,仿佛触手即可得,“这要是全拿去卖,得值多少钱啊”!挑了一个月光昏暗的夜晚,我们摸进废墟里,先是伏潜下来,从土堆间穿身而过,小付的眼睛在黑暗里放亮,他嘱咐我把找到的钢架铁丝都堆到口子那里,带走的时候比较方便。
铁丝、钢架四散在这座废墟的各个角落,我们一次扛两根长条,蹲着往回走,很快就攒了一摞。我提议到此为止,见好就收,小付不为所动,轻蔑地说:“要走你先走,这样所有的铁都归我”。没办法,我只能选择留下,我们两手空空,准备回转身去,继续寻铁。
刚下一个土坡,就听到一声吼:“站着!来偷东西啊?”我被赫(吓)住,心脏几乎漏跳一拍,冷汗唰的冒了出来,抬眼望去,只见面前坐着一个村里的男人,他很快认出我,语气恢复正常:“哦,是伟伟的儿啊,这么晚了你们跑到勒里搞莫斯(干什么)?”空空的双手让我有了辩解的机会,我灵机一动,说到:“我们从这里穿过去,我要把这个朋友送回家。”男人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他摆摆手:“走撒走撒。”走出很远以后,小付长吁一口气,对我感叹道:“幸亏你是湾子里的人,如果只有我,我就回不来了”。
过了几天,我听到奶奶在讲:有四五个河南的租客小伢跑到废墟里偷铁,被那个男人逮住了,男人拿麻绳把小伢们绑起,用粗钢筋往他们身上招呼,一阵惊喊鬼叫,住在周围的人纷纷推开窗户看热闹。孩子们的衣服裂了,伤口乌青,往外冒血,几只腿脚失去力量,耷拉着垂下,几个面庞肿起来,眼睛血红,慢慢地,连叫喊的声音也湮没了。男人这才骂骂咧咧地住手,把几个外地小伢送到了村口的警卫室。讲到最后,奶奶还特意叮嘱我:“盾子,你千万莫去偷铁啊”!

这两件事情发生在一起(经历的与耳闻的),让我有种慌乱的不真实感,仿佛那群外地小孩在另一个时空替我趟过了一场可怕的暴行。如果我不是村人,我肯定在劫难逃,被绑起来,被抽打,变成一个面目不清、伤痕累累的异乡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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