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抄」庭院深深深几许——观格兰纳达电视剧《故园风雨后》
影像其实与诗歌颇为类似,是在酝酿、制造一种氛围,更多是一种“味道”。是语言层面之外的,某种可以感受到但不可究诘的情绪。而创作者与观众间的互动,就是从文本到意蕴生成的过程,如同塔可夫斯基《乡愁》的男主角与那个疯子,是一种微妙可爱的联系。



将格兰纳达电视剧 《Brideshead Revisited》翻译成《故园风雨后》,就有一种唐传奇的错觉,像是“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是沧桑之后的美感。旧地重游,物是人非,查尔斯想起的是往事的魂牵梦萦,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而其叙述的基调,则像蔡琴唱的那首《庭院深深》:
多少的往事,已难追忆。
多少的恩怨,已随风而逝。
两个世界,几许痴迷。
几载的离散,欲诉相思。
这天上人间,可能再聚?
听那杜鹃,在林中轻啼: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
《故园风雨后》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那就是马其梅因侯爵的情妇卡拉。她的形象很像《九阴真经》里的柳溶月与《金枝欲孽》里的香浮,处理事务懂得如何拿捏分寸,进退有度,如水磨糯米般的熨帖,很是聪慧。查尔斯就说她“和在正式场合见到的、或偶尔相识的那些贵妇人没什么两样,身上似乎也看不出背德的痕迹”。但她扮演的角色其实不是侯爵的情人,而是红颜知己。身为红颜知己,柳溶月、香浮她们都很清醒,知道自己从未得到黄药师、孙白杨的心。与此类似,卡拉就对查尔斯说:
“他并不爱我。一点也不爱。那他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呢?告诉你吧,那只是因为我能让他远离马奇梅因夫人。他恨她。你可能觉得他心如止水,英国派头十足——像个大老爷,什么都玩腻了,激情已死,只求舒舒服服、毫不操心地打发日子。然后他带上我,去做那些他一个人做不了的事。我的朋友,他就是一座积满怨恨的火山。和她在一个地方,他没办法呼吸。他不再涉足英国,因为那里是她的家。和塞巴斯蒂安在一起他也几乎没办法快乐起来,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但塞巴斯蒂安也恨她。”
卡拉向查尔斯介绍塞巴斯蒂安的家庭状况,在中国就有个很为相似的,那就是胡因梦的家庭环境。其父母相互仇视,互相对对方进行打压。随后其父与情妇住在一起,胡因梦和母亲住在一起,但她并不喜欢她母亲,只觉得那个情妇很有魅力,胡很喜欢她。
胡因梦的父亲与马其梅因侯爵(亚历克斯)很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缺乏处理事情的能力,只是不断地逃避问题。胡因梦自己就说:“父亲的性格里有逃避倾向,他并不是不愿意负责,而是无能面对现实困境中的人际纠葛。沉默寡言、不擅言辞却又善感的他一旦被迫做抉择,或是必须以沟通的形式了断一份难解的情感,他往往一走了之什么交代也没有,这样的行径令他的两个儿子到今日都不肯冠他的姓。.......从小父母双亡的父亲其实人格里有一部分还停留在幼童阶段,他需要的是母性的滋养、呵护与宠溺。这一部分的创伤如果无法疗愈,那份深切的渴望若是没获得满足,他是很难在这个世界正常运作的。华阿姨扮演的角色就是父亲最需要的治疗者与再生母亲。......父亲一不高兴就像恃宠而骄的逆子,用他的断掌打华阿姨或是拧她的大腿。华阿姨全盘承受了,因为她了解他的需求,也心疼他的不幸。爱与理解从来都是不可分割的。”
卡拉与这位华阿姨类似,扮演的角色更多是母亲, “现在亚历克斯很喜欢我,而我要保护他不被自己的天真伤害。我们过得很愉快。”( 保罗•艾吕雅《公共的玫瑰》:“男人只会变老,不会成熟。” )

塞巴斯蒂安则是其父亚历克斯的翻版,有很强烈的男童性,是拒绝长大的彼得潘。卡拉就说:“塞巴斯蒂安呢,他还在爱着自己的童年。这是他不快乐的原因。他爱着他的泰迪熊、他的保姆,而他已经十九岁了……”他的形象很像花生漫画里的莱纳斯,莱纳斯有一条终日不离手的蓝色小毯子,塞巴斯蒂安有一个不离手的泰迪熊阿洛伊修斯。


毯子也好,泰迪熊也好,都象征着自我缺失的安全感。这种恋物癖的心理疾病被称为安全毯现象。 弗洛伊德就说:“所有的恋物情结源于儿时的某种缺失,这种缺失可能来自于生活环境,或者来自于亲情的疏离。” 武志红在《为何家会伤人》也写道:“假若母爱的累积效应不够,甚至母爱稀少,就会导致一个结果——孩子对有形有质的母爱载体非常执着。所以,孩子才会那么离不开他的毯子,因为那有妈妈的味道,孩子迷恋这些小东西,其实是想抓住母爱的味道。没有足够的爱,他理会不了母爱其实是无形无质的,母爱就在心中,谁也替代不了。”但现实社会并不是童话世界,随着故事情节的不断发展,泰迪熊阿洛伊修斯逐渐淡出塞巴斯蒂安的世界,躺进了板条箱里,象征着童年的告别,塞巴斯蒂安终要长大。
马奇梅因夫人是个完美无缺,圣徒般的母亲,非常的自律,她对儿女有很高的要求。但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喜欢自律,马奇梅因夫人的道德标尺和行为准则就严重束缚着塞巴斯蒂安的内心(饭岛爱与父母也是这样)。塞巴斯蒂安说:“一般人认为妈妈是一个圣徒。”但她圣徒般的母亲是否潜意识里也含有怨怼?将对丈夫的恨转移到塞巴斯蒂安身上,要他愈来愈朝着她的精神暗示发展。当塞巴斯蒂安坐在楼梯上哭泣的时候,其实他什么都懂,但他背负了很多,却选择独自承受痛苦。即使受到的伤害非常大,但他依旧带有自我对情感的献身精神。

如果说中国人有很强烈的士大夫情结,那英国人就有很强烈的士绅情结,特别是上流社会,依旧在以良好的行为规范与道德要求作为教育的目的所在,以构建传统人伦社会的秩序,以及维持自我身份的体面。但一个人往往无法超越时代准则,反抗无效,就只能成为心囚,承受痛苦。



现实毕竟是丰富而多样的,用某种固定的关系或者是框架去限定人与人的关系,永远都具有局限性,我们只能说是提供一种解读方式。对于塞巴斯蒂安与查尔斯的关系,卡拉说他们是友谊的最高形式“爱”,一种类似于男女情感的爱。包括后来查尔斯与塞巴斯蒂安的妹妹茱莉亚相爱,其实是有影子投射的,类似李煜对大小周后,是情感的复制与转移。

这种三角关系,现实有一个例子,那就是评论家小林秀树夺走了诗人中原中也的恋人长谷川泰子。 但后来随笔家白洲正子谈到这个事时,她说其实小林秀树不喜欢长谷川泰子,他只是喜欢中原中也。而长谷川泰子和中原中也有情感联系,所以小林秀树才去追求长谷川泰子。她认为男人爱上男人是“精神”,但只有精神无法构成恋情。所以欲求对方的女人(肉体)。 这种说法被荣格派学者河合隼雄解读《源氏物语》采纳,他认为夕雾、柏木、三公主,光源氏、头中将、源典侍,匂亲王、薰君、浮舟的关系,其实是男性间的精神恋,以同性轴发生导致争夺女性的三角故事。(女性往往沦为工具性人设。)如果我们按照这种理解,也可以在原著发现支撑, 《源氏物语·柏木》 就有:( 在西方社会中,只有热烈相爱的恋人,才会立誓同死。)
夕雾不胜惋惜,对他说道:“你生了很久的病,倒不见得那么瘦呢。神情反而比往常秀美了。”口上如此说,手却在擦眼泪。又对他说:“我和你不是曾有‘但愿同日死’的誓约么?这实在使我太伤心了!我连你何故患此重病的原因也不知道呢。像我这样亲昵的人,怎么能放心呢!
此外,中国电影也有类似,那就是关锦鹏《愈快乐愈堕落》 , 年轻的男同性恋者阿哲得不到已婚男人冯伟,就去霸占他的妻子月纹,在与月纹的交媾中想象与冯伟灵肉合一。



茱莉亚最后将自己奉献给了宗教事业,这涉及女性的皈依问题。在塔可夫斯基的《乡愁》里,就说女性远比男性更虔诚,包括《乡愁》有很强的圣母情结,以及是塔可夫斯基送给母亲之作。




或者,这是因为女性的生命体验是生产而消耗的,就是伴随痛苦的。经期、怀孕、 分娩,与男性生理赋予的意义不一样,女性的体验类似生产珍珠的蚌壳,是一种“只有经历无穷黑暗的人才有资格说我理解你”的形式。所以就能理解,电影为什么说女性远比男性更虔诚。
但实际上,西方中世纪到十八世纪,很多女性都会自愿地去修道院度过残生,包括国王或贵族失宠的情妇,被剥夺权力的公主,还有一些失节的妇女。东西方在此比较类似,都有所谓的道德枷锁,像是《源氏物语》里的藤壶、六条妃子 、落叶公主、包括紫姬、三公主都出家或有出家的愿望。这其实也是一种女性通过宗教守护诠释爱的体现。茱莉亚就是这般,“妈妈带着我的罪恶去教堂,带着我的罪恶走过空荡荡的大街,妈妈是由于我那使她苦恼万分的罪恶死的。”
最后结局是和解,马其梅因侯爵最终以手画十字架终结了他的生命,包括茱莉娅依靠宗教而获得重生。但查尔斯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在这个家里,小妹科迪莉亚和保姆婆婆应该是最喜欢塞巴斯蒂安的人,科迪莉亚说:
“查尔斯,我想我能够确切地告诉你,我曾经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我相信他们更接近上帝,而且更爱上帝。他们会让他留在他儿,他的生活半是出世,半是入世。他会是老神父的大宠儿,也是见习修道士们开玩笑的对象。修道院通常会有一些奇怪的人物,你知道,有的人既不能适应这个世界,也不能遵守修道士规条。我想我自己也有些那种人的特质,只不过我碰巧不喝酒,更能担起责任。”

这话就像《俄国人生七年》里的马琳娜, “那么多年不信教的人,突然有一天遭遇了不幸,虽然他不信上帝,但还是会求上帝帮他。上帝还是会帮他,因为上帝对我们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爱。”
PS.












《故园风雨后》一月份看过一点,就停止了,后来是和K.君谈论张爱玲《同学少年都不贱》时她又提到,并推荐再三,上文很多也来源她的观点。
其实即便像在法国这样相对外放的国家,依旧有传统家庭存在,也就是天主教家庭。好的私立教会学校以良好的行为规范以及家教作为目标,依旧在于构建传统人伦社会的秩序性。所以孩子会有明显地阶层划分,即便到了大学工作,依旧如此,会有传统道德束缚这些有教养化的绅士和女士,以维持自身身份的体面。 而且从日常接触,谈吐,穿衣,习惯就很容易做出这样的区分,而法国女性一旦成立家庭就非常受限了,所以依旧是社会保障体系和家庭观念在维持整个家庭,毕竟离婚在欧美其实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而且一旦生儿育女的女性,各方面的自由空间都会变小,即便在欧洲,男性也承担相当大一部分带孩子的职责,这和中国不同。所以家庭关系的维持也依靠社保,收入和婚姻道德。因为并不是所有的女性愿意在生育后,又被动推入到所谓男女平等的职业竞争体系中,这反而是一种不公平, “后五四”时代的女性很累,很可能是因为她们自己给自己画了个牢。大多数女性无法抗拒生育冲动,所以依旧会不断有女性落入类似于传统的旧槽。 其实任何自我的追求都是由资本决定的,这种资本可以是多方面的,但前提是必须有资本,男女权势地位其实也一定程度取决于这样的资本,所以并没有绝对的男权或女权,而至于感情问题,其实大多数时候是一个处于次要地位的问题,所以更多时候,女性对于家庭生活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的选择,生存环境才是最重要的,感情应该变得很次要了,或许转化为某种意念类的精神寄托纯信仰或虚妄,都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当我看到明清江南那些士人家族的女性可以读书写作,创作出如此大量的文学作品,说实话很羡慕,毕竟没有生活和生存压力。男女是不平等,但是不平等又怎样,人生就是有得有失,而且我也不觉得这些裹着小脚的女性有多惨。 其实整个社会态系都是一个权利场的博弈,我们以前对于封建社会或者皇权,总是过分强调某一方一定是强势或者是弱势,其实大多数情况是力量博弈权衡的结果,所以中国的士大夫思想和整体认识也会更具模糊性些,而不是西方立场所能诠释的。中国的道统思想讲权力制衡,包括皇权相权这类也是,一直在找平衡,所以不存在一定绝对性,无时无刻,大家都是棋子。到了家庭也是,前两天看了一个挺有意思的戏,候门之女,可能是意识形态的原因,有两个版本,其实越往上越不自由,历来都是如此,一个家庭,子女是棋子,而即便皇帝又何尝不是棋子,很多事情需要去绝对化 。——K.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