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阿弥陀佛”
我妈信佛。不知道是不是迷信。有一段时间到了登峰造极之境。
我想她也不是从小就信佛的。毕竟也是学过数理化的70年代高中生。
从前我们家里供着观音菩萨,我曾经编了一个草戒指,手环一样挂在菩萨微微翘捻的手上,以为我妈发现不了。其实是她不以为然,所以熟视无睹。
后边我妈佛心更甚。家里供着几尊神佛,她每日朝参暮礼,焚香膜拜。甚至买了电子念佛机,在供桌上插着电没日没夜地播放“大悲咒”,至真至诚。
过年的时候我们去爬西山,一家子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我妈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几度想要停在半山腰等我们回返。突然,她看见前面有寺庙的指示牌,一下子精神焕发,脚下生风,上山拜菩萨去了。
西山太高了,我妈就爬圭山。买了香油和大米,去圭山寺庙吃斋饭、当义工。接待香客,清理香烛,在熊熊燃烧的大香炉鼎前站一整天,腿不疼腰不酸,还能吃两大碗饭。
每每遇到生活不顺,我妈就会请“仙孃”到家里转运化解。
那天要起得很早,我妈专门用一套没有沾过荤腥的素碗素筷,摆好饭菜茶水。她交代我爸去菜市场买花生腰果。我爸提回来一个猪腰子。
他以为腰果就是“腰花”。遭我妈一顿雷霆暴雨的臭骂。
我妈不许我们在家种带刺的花,比如仙人掌、芦荟和月季,说风水不好。其实她也是一知半解。她在阳台上用盆桶栽了许多葱菜薄荷,宝贝非常。“仙孃”来看了说,供奉菩萨的阳台是不可栽菜的。我妈立马把菜盆撤了。
有一回,我妈跟着佛友旅游团,坐大巴车去峨眉山拜乐山大佛。回来带了几瓶矿泉水,我以为是山里的“神仙水”,不料是高价买的“百岁山”,说是长命百岁寓意好。楼下超市三块钱一瓶。
或许是年纪尚浅,我们是不信的。每每家中遇到什么病灾,她就让我们多念阿弥陀佛。
有一天她突然要带我们去圆通寺,说是通过一位“胡大师”引荐,去拜一位师父,皈依三宝,增添福报。
我从前只知道去圆通山动物园看猴子看樱花,不知道后面还有寺庙和大师。
本来我是不去的,拗不过我妈的威逼不利诱。我甚至都跟她说,共产党员是不信教的,这是党的政治纪律。(因为大学时我妈天天追着让我申请入党) 没想到人家答复说,不影响,不会录入个人档案。
大概也是冥冥之中,后来我申请入党,班上团支书忘记通知我去开入党积极分子会议。我在学校大会上被抽查点名缺席,失去了申请资格。
皈依那天,我们一家四口带了四只小乌龟去寺庙水池放生。说来也怪,胡大师口里念念有词把乌龟扔下水时,这小东西像在水中被定住一般,待他大喝一声:“去吧!”它们这才划拉着小腿儿,头也不回游走了。
皈依的仪式我简直永世难忘。算得上是我这一生中,首屈一指的名场面。
我们站在庭院里,等待寺里的主持师父做课。寺院里青砖铺地,古木参天,斑驳树影下,还有几缸素雅的荷花,清净庄严,连猫儿都是静悄悄的。
胡大师引我们进去一间禅房,只见团蒲上盘膝端坐着一位老僧,手捻佛珠,慈眉善目。这就是我们今天要拜的师父了。
我们坐跪在团蒲上,师父给我们赐了一个“净”字,再从我们名字中各取一字,便是我们的法号了。我妈“净香”,我“净思”。别说,还真有点禅意。
仪式到这一步,我们都还是虔诚谦恭的表情。往下就开始失控了。
有一位主持皈依仪式的女师父,她念一句,我们跟着念一句。然而我们又听不懂,更无文字可看,糊里糊涂,浑水摸鱼。女师父喊一声法号,我们要应答一声,接着至心郑重地念皈依誓言:“我,某某,……”
且不可念错字,错了就要重来。所以那天我们反复地念,自己叫自己的法号,念多了就有点奇怪,想发笑。
本来我忍耐力是很好的,直到我看见我爸。我们一家四口跪坐成两排,我爸妈在前,我和我姐在后。
念词的时候,我隐隐就听出我爸极力压制想笑的语气。念完一句磕头时,我瞥见他把头深深埋在团蒲上,笑得身体一抖一抖。
这一下,要命了!我差点笑出声,鼻孔里呼哧呼哧喷着热气,赶紧闭眼睛,闷着嘴,咬舌尖,脸憋得发烫,几乎要把舌头咬断。
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我姐用胳膊肘往我这边拐,我知道她也憋不住了。这时候,又轮到念词,我妈“净香”两字才脱口而出,我爸像瓦缸打烂一样,“咣”地一声就笑炸了。
我感觉我爸这辈子没那样笑过。
如同积蓄了亿万年的洪水,突然大坝放闸,一时间怒涛翻滚,万马奔腾,声震长空惊寰宇,千山万壑荡回音。那是马嘶鸣一样的笑声。
有了我爸的决堤,我和我姐也就人仰马翻了。
这个场面是我妈始料未及的。这是我妈想用脚指抠出三室一厅的为难刹时。我妈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尴尬羞愤到了极点。
还好师父不愧是高僧。他用宁静安祥,万般悲慈的温和目光包容着我们。
仪式终于在我妈的愧汗无地和我爸的连声道歉中结束了。
师父给我们颁发了烫着“皈依证”金字的小红本。也算是个证书,后面我还拿到学校去,看期末能不能加德育学分😅
总之那天,并非诚心对佛祖不敬。我们父女三人一路笑得眼泪汪汪,颧骨在额头放不下来。我妈大概很后悔带我们出去丢人现眼。
不过后来听我妈说,胡大师又带我家隔壁邻居去皈依,那叔叔是个结巴,念誓词的时候可把旁边人憋坏了。我们完完全全想象到那个画面,又是一顿惊天动地的捧腹大笑。
皈依之后我妈向佛之心更诚了。从庙里拿了许多经书回来,每天早上五六点起来读书念经。还要求我们也背诵。
她有时回家路上碰到清真饭店在宰牛,会于心不忍,边走边念“往生咒”,为其超度。我跟她说,回族人宰牛有阿訇念经的,况且也不是一条道。她说哪里不同,不都是命吗?
然而我妈也吃牛肉的。她唯一不吃的是有腥味的东西。比如装过鸡蛋的饭碗,或是鱼羊肉。不过她也吃糊辣子羊肉米线,极爱油炸小鱼。据她说,只要是佛祖让她闻不到腥气的东西,都可以吃的。
胡大师说,皈依之后,在家佛弟子,不论男女老少,都互称“师兄”。我妈总是让我们背佛经,晦涩难懂,字也复杂。比古汉语难多了。或是让我们秉承戒律,事事约束。比如不能在房间挂风铃,穿衣镜不能正对着床,不能戴大黑框眼镜……这时候,我们就喊我妈“师兄”。
对于我妈的“佛”,我不尽然全信,浅陋地认为那是一种哲学。人有信仰总是好的。君子都要“慎独”,何况我们这些俗人呢。
不过有时我走夜路,突然想起“怕鬼”这件事,我就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