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金瓶梅》一百九十一：来旺偷主，雪娥受辱（下）

来旺的出现，给孙雪娥黯淡的生活带去了希望和光芒。在两人一次次的粉墙私会当中，孙雪娥通过来旺从西门府往外转移了许多金银细软，作为中间人的来昭夫妇自然也得到了不少。

就在某一天，孝哥出花（俗称“吃豆”），吴月娘心中不快，早早就睡了。趁着这个机会，孙雪娥打点一大包钗环头面，装在一个匣内，用手帕掩盖着头，穿了随身衣服，到来昭房中与来旺会合，约定今晚就私奔。来昭献了一计：“不如你俩打房上出去，就是踩破些瓦，也还有踪迹。”于是孙雪娥留下一个银折盂，一根金耳斡，一件青绫袄，一条黄绫裙，谢了来昭两口子。到五更时分，扒房而去。到城门口，混进出城的人群中，“打人闹里挨出城去”。

出城之后，两人投宿在来旺的姨娘屈姥姥家。本以为暂时安顿了下来，却没曾想惹上了祸害。屈姥姥有个儿子屈铛，见来旺两人带着许多金银首饰，心生歹意，暗中偷了一些拿进城里去卖。一个城外的穷人突然变卖值钱的东西，自然会引起别人怀疑。经查是西门府丢失的东西，一溯源就将孙雪娥和来旺一同查了出来，几个人被一条绳子拴了，拉去见官。在示众的路上，围观的人认出了是西门庆的第四房太太与这个出走的小厮私奔，还拐了家里的钱财，“当下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路上行人口似飞”。

孙雪娥脸色被吓得蜡黄，她只不过是想要过上自由自在的普通日子，甚至带出来的钱物都是属于自己的（有人说她带出西门府的东西不属于偷盗，而是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小说之中，王六儿为什西门庆，韩道国对此极力配合，不就是为了用尽一切办法换点钱财过上舒服日子吗？潘金莲最后答应嫁给武松，不就是与喜欢的人过上普通生活怀有最后一丝幻想吗？这些普通人最朴实的愿望，在《金瓶梅》的语境中确实如此地艰难，或许对于老百姓来说，功名、权力都是遥不可及的，而唯有生活才是最真实、最切合实际的。尽管过程痛苦，但是能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那就是值得的。

孙雪娥一行人被拉到县衙，一番审讯之后，来旺被判处发配苦役五年，孙雪娥从宽发落，向西门府发认领状要求领回，屈姥姥被当场释放。收到通知的吴月娘，拒绝将孙雪娥领回家：“已是出丑，平白又领了来家做甚么？没的玷污了家门，与死的装幌子。”发生人尽皆知的偷情、私奔、偷盗等等丢脸的事，西门府是再也丢不起这个脸，于是吴月娘决定当堂将孙雪娥以八两银子卖掉。

身在守备府中的庞春梅，听到孙雪娥犯了错，被吴月娘当庭变卖，就怂恿周守备买来家中下灶，以报昔日之仇。于是乎庞春梅对周守备说孙雪娥之前是西门府的厨师，善能上灶，会做好茶饭汤水，想买来家中使唤。在受了上一次买潘金莲晚一步不得成的教训之后，周守备这一次就利索地派了张胜、李安，花了八两银子将孙雪娥领来家。孙雪娥先是被领去见了守备府大太太、二太太，然后再来到庞春梅的房中拜见主人。“那雪娥见是春梅，不免低头进见。望上倒身下拜，磕了四个头”。本以为会得到新主人的礼待，毕竟是一起在同一个家里生活过好些年的人，多多少少总有点感情吧，没想到庞春梅把眼瞪一瞪，命人把孙雪娥的髻儿摘了，换下颜色鲜艳的衣服，安排到厨下烧饭去。”孙雪娥听了，暗暗叫苦。自古世间打墙板儿翻上下，扫米却做管仓人。寄人篱下，怎能不低头？

小说自始到九十回以来，孙雪娥给读者们的感觉就是愚蠢、笨拙，似乎大家甚至包括作者都不太待见她，然而这一次私奔她所表现出来的果断与勇敢却令我刮目相看。从见到旧情人来旺，到向来旺说出自己的计划的时间不过两天，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出这么大的决定，实属难得。也有可能，一直以来她都在等待这个机会，所以几年来她积攒财富，等待那个救她逃出生天的人出现。如果这样，那么她的隐忍，她的任性与深谋远虑又让我吃惊。曾经为了与潘金莲争宠，她被打败得体无完肤，为了报复她抓住机会将潘金莲逐出西门府。然而潘金莲逃不掉的命运在她身上同样逃不掉。无论是争宠还是与命运的抗争，她们谁都不是最后的赢家。在《金瓶梅》塑造的这个无法操控命运的世界里，所有的努力只不过是一次次自我安慰罢了。

孙雪娥虽然在西门府排行第四，但是地位却是最低。从出身来看，她是西门庆前妻带过来的陪嫁丫头，与吴月娘出身千户，李瓶儿是朝廷大太监的干媳妇，孟玉楼原配大商人相比，这些她全都比不上。论样貌与城府，潘金莲远远在她之上。从各个方面看，每次留守的自然是她，每次在一旁不敢说话的非她莫属。即使是西门府中的丫头，她甚至都惹不起。

孙雪娥的失败，为我们展示了一个范本。在女性没有任何独立自主人格的封建社会里，像孙雪娥这样出身与性格的大多数人，即使到最后位居太太，那也永远只能是一个表面太太，几乎是不会有什么幸福可言。她们被锁在高高的院墙内，被束缚的小脚哪也去不了，要么与主家斗争，结果大多如孙雪娥所示，要么认命，一辈子在大院府里面你争我夺，无尽轮回。

作者用这样一段简单却又悲伤的文字，为孙雪娥的西门府生涯划上了彻底的句号。本想脱离地狱重返人间的孙雪娥，不曾想过会再坠入炼狱。从此之后，等待她的，是更加悲惨的人生。

正是：布袋和尚到明州，策杖芒鞋任处游。饶你化身千百亿，一身还有一身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