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里的中国》四 论语(杨照)
孔子当然说道理、谈原则,但他说的方式,永远都是“即事论理”,从来都不抽象、空泛地说。所以,每一句话有其背景,有其不同的对象,因而我们也就不应该抽离了时代或现实的背景,忽略当下发生的事件,架空来读《论语》。
今天通行的《论语》,称为“张侯论”,是西汉末年安昌侯张禹综合鲁、齐两家而编定的版本。到东汉灵帝时,“张侯论”的字句就已被刻在了熹平石经上,彻底固定,不再变动。 如此,《论语》一方面让我们读来格外安心,不必像读其他上古经典那样谨慎提防中间有后来伪造、掺杂进去的内容;而另一方面,却也让我们读来格外不安,因为编撰者没有给我们一套明确的次序逻辑,我们得通过排比来决定这些散乱对话和文句,彼此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孔子最大的贡献,就在于将西周王官学传统的贵族教育内容,拿来教给许多照出身和身份来说不见得有资格受这种教育的弟子。这是“有教无类”在那个时代真正的意涵。 书写原本是贵族教育的核心,但在孔子手中获得了扩大传扬。结果产生了中国最早的私家著述。……说得再精确些,这是第一本用文字写私人记录的书,却还不是第一本由私人写成的书。放在王官学传统中看,《论语》有着暧昧的地位。一方面,书中记的既非天子亦非国君,而是甚至不具备世卿身份的人;但别一方面,孔子所言所行毕竟还是环绕着贵族教育的基本条目——如何做个君子,如何称职有效地治理国家。换句话说,书的内容继承延续了王官学传统,但书中说话的声音,却出自一个不具备传统王官发言身份的人。 从另一个角度看,《论语》并不是表达这些弟子私人意见的书,甚至不太能算是表达孔子私人意见的书。孔子强调自己“述而不作”不是随便讲讲的,那代表了他深刻的内在信仰。那些以“子曰”开头的每一句话,对孔子来说,都是他在传递、顶多是解释周公以降的王官学理念,不是他自己推断发明的主张。在这里,又有一层公与私之间的暧昧。
孔子和他所教的人,没有血缘关系。孔子的许多学生,甚至在原本的封建秩序中,根本不具备可以接受这套贵族教育的合格身份。孔子开创的角色,事实上是破坏封建秩序的,或者换一个角度看,正是在封建秩序动摇的春秋时期,才给了孔子这样一个空间,违背旧的体制规范,将原本封闭、垄断的贵族教育内容,拿出来“有教无类”提供给更多的人。而这些无法从父兄亲族纽带中获取教育训练的人,跟随孔子,就成了他的弟子、门人。
这个时代,旧贵族的态度是,等到有位子有职务时,再来好好学习相关知识、技能——和国君及其他卿士该用什么礼仪相处,宴飨时听到什么音乐代表什么意义,又该引用哪首诗来婉转显示自己的态度……然而出现了一种新的人,新的现象——一些“野人”抱持积极的精神,主动学习祢,让自己做好准备,当有需要时,他们就可以挺身而出,担起国政、外交的责任来。 事实上,孔子主要的工作,就是提供“先进于礼乐”的准备。他的弟子们,也就是一群“先进于礼乐”的人,平日就在孔子的教导下,敬谨学好礼乐规范,随时可以在国政、外交方面派上用场。所以孔子说:如果真的要用在政事上,那我主张用这种“先进”,已经做好自我准备的人。
这是历史上的奇观。一个老师,带着一群弟子,一下到这里,一下到那里,要找能够用他们、让他们发挥所长的国君。可以想象,师生们日夕相处,而且这么一大队人的生活充满不确定风险,下一站要往哪里去,不知道;甚至能不能找到有权者资助下一顿饭,也不知道。在路上遇到流氓围攻,他们就被困住了,竟至几乎要饿死的绝境。这是一种极端的生活,也必然培养出集团间特殊、浓烈的革命共患难情感。 周代社会原本建立在亲族关系的基础上,也就是规范了人际亲疏,由亲族远近来决定人际关系。……“皆不及门也”,这感慨的后面,一者是深刻的真情,曾经一起绝粮而产生的难以磨灭的生活烙印;二者是缺乏封建亲族关系带来的遗憾,正因为这些人是弟子,而不是传统的亲人,所以就算曾经如此同生共死,都还是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星散解离。
《论语 · 先进》第四章: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一个很有特色,有突出个性的弟子,是颜回。这句话,听起来像抱怨:颜回,不是个可以对我有所帮助的弟子,因为我说的话,他没有不高高兴兴听进去的。但实际上,当然带有称赞之意。
孔子念兹在兹的,是做老师的人,要从同学生的互动中,尤其是从学生对他所说所教内容的疑问甚至反驳,来不断精进自己。老师当然应该对学生有所帮助,但师生关系若只有单向的,老师帮助、影响学生,缺乏另一个方向的作用——学生倒过来影响、帮助老师,那也就不是孔子心目中最好的情况。
什么样的人,可以不在意人家知道不知道、认可不认可他的学问和能力?那种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别人、为了炫耀而追求学问、累积能力的人。也就是后来荀子说的,君子之学是“为己之学”。小人之学是为追求外在名声或利益而学,将学当作换来名利的工具;君子之学不然,学本身是目的,不是手段,学最吸引君子的地方,是学习过程所带来的快乐。正因为在学习精进中已经获得了报偿,所以君子不会计较别人知不知,对这件事不会生气、没有怨怼。
同样在《学而》中,还有一章: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在孔子眼中,什么样的人可以称作好学呢?至少其中一项条件是“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这不是主张、提倡苦行,更不是像佛教那样认为人必须灭绝欲望才能求道精进。真正好学的人,能够从学中得到充分的喜悦满足,自然就不会花力气去追求一般吃饭睡觉的享受。换句话说,那种觉得吃饭睡觉感官享受诱惑更大,只是勉强克制自己的欲望去学的人,算不上真正的好学者。
颜渊显现乃至示范了孔子之教的根本吊诡精神。孔子之教,在那个时代是有用的,可以培养治理脱序社会所需的人才,但孔子的原意,却绝对不是为用而教。依照他自己的看法,这套学问之所以有用,正是因为恢复周礼,回到了人之所以为人,以人为本,以伦理为基础的封建礼仪精神。吊诡之处便是:孔子之教的不同之处,在于不功利、不现实,在于不是为了有用而设计、进行,结果,回到人本扎根的无用之学,反而有用。
两相对照,浮现出了孔子的自我形象。他知道并且自豪于自己的长处,是乐于学习、学得快记得多,而且懂得如何将自己所学转教给别人。但因应于这样的长处,他也就敏感地察知并检讨连带的问题:知识和技能容易获得也容易教出去,一不小心,这些知识和技能就一直是身外物,从生活中“通过”却没有确实地影响、改变自己。 他要担心的,都是学有所得以后的事。知道了道德原则,然后呢?具备了知识,然后呢?我们可以止于此,事实上也有很多人就停留在那里,没有“然后”。尤其是做老师的人,更容易如此。左手拿进来的,右手就交出去,反正是应付教学需要,在学生面前看起来懂很多、很有学问,可是这种人他学得愈多,学到的东西对他自身生命愈没有影响、没有意义。 孔子不允许自己变成这样的人,当然他也不会允许学生们变成这样的人。不过他很清楚,知识可以教、技能可以教,偏偏最关键的那一段,如何让知识和技能真正变成你的,不再只是身外物,不再被拿来换分数或对别人炫耀,老师教不了,只能靠自己觉醒领会。孔子自己不断“忧”这几件事,那是他持续的修养功夫,同时却也是唯一一种可能可以感染、影响学生的方法,这是真正的以身作则。
孔子劝人不要去担心那些不在我们努力和控制范围以内的事。…… 孔子当然反对用不正当的方法去追求富贵。然而,他提供的理由,第一,使用不正当手段,破坏原则,也就破坏了我们心中的自在,使我们不乐。以此换彼,划不来。心安自在的人,可以在最简单的生活中得到真实快乐。第二,就算你主观上愿意不择手段去追求富贵,也不见得就求得到。追求富贵的主观意愿,和想要追求浮在空中的云朵,有什么两样吗? ……我“所好”的,只要信守良心原则,就能带来真实的、任何人都夺不走的快乐,何必牺牲如此内在、纯粹掌握在我自己行为上的快乐,去追求机会不定的财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