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爱玲(1)
并非资深张迷,作为张爱玲的普通读者随便写点什么,之谈自己的看法,不谈什么权威观点,也欢迎张迷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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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断续续有在重读张爱玲,最近读的两篇是《金锁记》和《色戒》。
两个中篇扫过,又开始看《小团圆》,发现张爱玲写出来的东西其实是非常挑读者的,所以会有很多人说——小时候读张爱玲读不懂。
张爱玲小说里有很曲折的世情描写,比起小说里景物的浓墨重彩,其人物内心色彩几近单薄悲凉,但读不懂张爱玲有时并非是因为“理解力”,有时往往是因为形式上的原因,读懂形式,才能读懂内容。
首先,张爱玲的小说语言很明显有“陌生化”的特质,字里行间表现出一种明显的“恋物癖”,她对场景、衣服,以及日常物件都有种接近迷恋的雕琢,在剧情的进行中,对于场景和物件的描写会忽然大段地出现,因此让人产生跳脱感,仿佛一切都被突如其来的场景隔断。我想张爱玲或许是不知道什么“陌生化手法”,但她早已把这个写作方式运用的炉火纯青,但凡是她细心雕琢的,必然是想让人凝视的。
《色戒》开头非常经典。
“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灯,洗牌的时候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缚在桌腿上,绷紧了越发一片雪白,白得耀眼。酷烈的光与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张脸也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稍嫌尖窄的额,发脚也参差不齐,不知道怎么倒给那秀丽的六角脸更添了几分秀气。脸上淡妆,只有两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涂得亮汪汪的,娇红欲滴,云鬓蓬松往上扫,后发齐肩,光着手臂,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小圆角衣领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样。领口一只别针,与碎钻镶蓝宝石的“纽扣”耳环成套。”
这样场景+装扮描写,在她的小说里经常可以见到,如同电影场景中的空镜头,但与调节心情起到放松作用的空镜头完全不同,张爱玲若是导演,空境一扫必定璀璨,因为璀璨,固有种紧绷的情绪,不适合放松,倒更像把小说骨架钉起来的钉子。
《金锁记》里,张爱玲写,“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其实作品里或大或小的场景物件描写,大概也似这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把作品中的人、作品、观者,钉在某面门上。
金色实心而有穿透力,闪亮保值,是为张爱玲。
有了这样的描写隔断,不喜欢赏玩咀嚼的人恐怕很难读下去,或者读下去了而不理解,凝视张作中的场景本就是理解的一部分,有时凝视是无意义的,这就完全代入了作品中的角色——一辈子陷在一张无意义的天罗地网里。
因为她们看,所以我们才要看。
第二个形式上的特点,是张爱玲的作品明显有意识流写作的特色。
但显然,张爱玲的意识流浓度比较低,更和现在大部分意识流的作品并不相似,如果要我讲,她的意识流表现方式可能更接近于托宾。张爱玲的作品人间烟火之气很浓,她擅长于讲故事,可境界远超“故事”,这也是很多把它当普通故事来读发现难读下去的原因。在张爱玲的小说里,她鲜对人物的思绪做什么解释,常常会出现“她明白”“她马上”“她知道”,当人物说出自己心下对此情此景的结论时,读者还是懵的,她怎么就明白?她怎么就知道?怎么这么快就有了对人情世故的判断和结论?
个人认为这是张爱玲的一种天才洞察意识,正如有人心算极快,张爱玲在人情世故方面也是可以“心算”的,而这样的“心算”,也必然体现在她笔下的人物中,人物看起来是被迫意识流的,你不懂她怎么就想到那一层了。比起琐碎跳跃的意识流作品,张爱玲的“意识流”更像是略过所有过程,给了人们回答。
这是超然的意识。
当超然的意识用在笼中鸟身上,那便是悲剧发生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