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对亚里士多德原著的阅读(二)
对于还没有将目光移置到亚里士多德角度的读者来说,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和话语,对于自己来讲就首先是一种拽回性的力量。或者说是一种灵魂转向的要求。他“强制地”要求我们去看他所看的,并一直那般注视着他所看的东西。心灵被主动,而又被动地,或者说主动去被动地被拽到亚里士多德的视野中。他似乎从不直接把结果展现给读者,而是像一个漩涡一样把人越来越深地拉入其中,直到某一天读者完全成为了亚里士多德自己。他的论证,就像黑格尔对真正的哲学所要求的那般,是一个环形的结构。但在这方面亚里士多德可能还要高于黑格尔。当我们去寻找亚里士多德在一个论证所拥有的权威的来源时,我们也许会去到他的形而上学或者逻辑学那里,但是继续对后两者进行分析,就会发现他们自己的权威来源也是先行确定了的。那么这种合法性来自于哪里呢?它来自于每一处论证的合理性,来自于对人类本性和世界本质的符合。
亚里士多德是如何做到——甚至可能是唯一一个做到了这点的——完全不会产生那种诠释本身固有的疑难的呢?
亚里士多德在规定的同时立刻就赋予自由,这样他的理想并不是一个“专制”品性的世界,而且他的理想应为规定的具体和可行性,还能够成为一个可以实现的世界。比如他在《政治学》中讨论城邦的正义时说,正义是相等的人获得相等的物,但在城邦中官职的分配所需要人付出的“钱款”,并不是优长的整体。比如利足的人,应该在体育竞技中获得自己的奖赏,而不是在城邦中。读到这里就会站到后形而上学的批判视角去想:可是如果这样,那么运动会不就是太无趣、太机械了吗?但亚里士多德在这里只是说运动会的本质应该是这样,而没有说人不能在别处实现更丰富的活动,更没有说人是不能实现更丰富的活动的。
(阅读亚里士多德的确是修炼自己心性的一个过程。自己也是“肆心”比较大的人。最近觉得孙悟空的形象,可能和自己比较接近。(无奈地发现这一点)当思想的道路一步比一步沉重,最后确乎无法再前进下去而转变为苦涩的感受时,就会知道西游记里写给孙悟空的“紧箍咒”是什么意思了。孙悟空是心的力量的化身,大闹天宫,然后被压五百年出来实际也没什么改变,可见心灵的力量有多大。亚里士多德同佛经同其味道。)
来自亚里士多德的第一个教诲:要面对存在者世界,幸福在存在者世界之中,它是一个可以到达的彼岸。
在面对中承受苦涩的味道,功绩并不属于自己,所以是孤独的,直到在这种苦涩中尝到甘甜。刚开始起步的人,还没站在亚里士多德的终点那里。
人的存在应该成为德性的证明,亚里士多德如是生活了,正如犹太人要求自己的存在应该成为对上帝的证明。
不是寻找道路,而是证明道路。
《形而上学》第12卷的尝试性阅读
第一章:
本卷研究的主题是,不可感的、无变动的实体。
亚里士多德在第一段中说明了在研究开始前首先对前人研究进行评述的好处。亚里士多德的这段话可以说是说出了现在所谓“文献综述”这个环节的真正意义。而且它也体现了亚里士多德志向,即把事情带向明晰。亚里士多德同样是要面对事情本身,但是在他看来所谓事情本身就是事情在它的明晰状态中所表达出来的样子。人的思想喜欢明晰的状态,并且在这种状态中能够获得一种快乐。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这样的快乐是最纯洁、最值得追求的快乐。
在第二段中亚里士多德对本卷的研究进行了结构上的规划。可以看到他是在对前人的观点的分析基础上,来给出自己的规划的。这里就暗含了一个前提条件,即亚里士多德是认为前人已经在不同程度上把握了这里的问题的。也就是说虽然前人的观点可能最终没有解决问题,但是它们或多或少都踏上了正确的道路,对问题的真正答案有所预感和把握。这样的一种未言明的前提有着很重要的意义,因为它意味着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人运用自己理智对世界所进行的理解,实际都走在同一条路上。这一方面意味着人们面对的世界是同一个世界,亚里士多德所看到的和泰勒斯看到的世界是同一个。另一方面意味着每个人的理智能力都是一样的,不过有的人将其发挥到了极致,从而在思考世界的道路上走到了终点,而有的人因为其他干扰或者自身能力的不足,最终半途而废,所得到的结果也不令人满意。我们眼前的这个唯一确定的世界,和我们自身所拥有的对这个世界进行表达的能力(不只是思考),形成了我们有待完成的任务,或者说这就是每个人的“命数”。我们在实现这个命数的过程中将自己的生命带向明晰,在那个唯一的世界中获得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这一位置的明晰性映现着那个唯一世界的明晰性,这对于人来说便是生命、灵魂的享福,能常享此福便是灵魂的不朽。
但亚里士多德并不传授一种新教伦理的主张。人之要去实现的命数,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是完全自然的。这意味着一个人出生在自然的家庭,参加入自然的城邦。他的一生都是未被干扰,或者说未被表象的。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今天的人为了考试而学习,为了赚钱而做工,这些都不是人的自然生活,它们都是已经被从自然中剥夺出来了的人的生活。所以现代人在这些事物上的努力,也不会被亚里士多德看成是对命数的实现,和对德性的展示,因为它们一开始所要达到的目标就不是自己的命数和自己的德性。现在的人几乎从出生不久、甚至一出生就被剥夺了自然的身份,因此他们无法想象那种从自然而来,而非从社会的必然和不得不如此而来的命数。
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在今天彻底已经不再存在了,今天的那个自然是同亚里士多德或古希腊的自然没什么关系的东西。身在前者的自然当中,亚里士多德说过的“有的人天生就是主人,有的人天生就是奴隶”,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但是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只有通过一些细若游丝的思想线索,才能勉强达到那句话被说出的情景。说它有合理性,甚至本来就没什不对的,都必定被看作奇谈怪论。
第三段中亚里士多德排除了对数理对象不存在这种可能的讨论。这一方面是因为前人能够对数理对象加以讨论的事实,就已经证明了它是存在的。(和康德对认识的可能性的说明是同样方法的)另一方面,它也是因为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对不存在的东西根本无法说明。不存在的东西一定不能存在。这是亚里士多德思想的护城河,它意味着这样的东西根本就不能去想,这是一条禁令。初看起来这个禁令是有点以过于严苛的语气被说出来了,因为它所禁止的事看起来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道理。对于不存在的东西,当然没法思考呀!可是人们所有的这种小题大做的感觉,实际是这个禁令颁布之后带来的结果,而禁令本身则是一场争执的遗产。它自己隐瞒了自己的这一身份,并通过严厉的语调,和无足轻重的表象来将这个身份隐藏的更深。所以要真正认识他,认识他从何而来、本是何人,我们就不能再去接受那种轻飘飘的迷惑不解了。
作为禁令和护城河,它们在功能上都指向对“王权”的捍卫。在这里“王权”就是对世界万物之本源和本来面貌的某种唯一的解释。而它所要阻挡出去和禁止在外的东西,则必然对于王权来说是个足以让人感到恐惧的东西。所以禁令所禁止的根本不是什么轻飘飘的恶作剧,相反那个在城池之外的他者,是另一种权力,它可能是远古的、可能是异样的、可能是无法想象和令人恐惧的。我们还可以推想得知,在这里一定曾经发生过了一场战争,其中必然有一方胜利了,另一方失败了。因为只是因为有了这场战争及其结果,王权才可能确立起来。但同王权相对的是什么呢?它并不会是另一个王权,因为倘若如此的话,它就是王权在城池之内的竞争者了。它不是王权,所以没有王权那样的权力集中的结构,但它必然又是有权力的,否则它不会给人们带来恐惧。所以我们面对着的是一种不需要把权力集中起来,不需要通过某种手段,就能使人感到权力和恐惧的权力,或者说这是一种无所不在,无处不用其极的权力。对于这样的他者,我们也不能将其称作基督教的,甚至宙斯意义上的神权。因为前者本身就是王权,这在基督身上显而易见,后者则太有人的样貌,因此也是城池之内的事务。或许它只能通过《神谱》里天地初开的那种场景被感受到。但它也不是那些“起初”先有着的诸神中的任何一个,而是这些诸神所构成的那个世界自身。当赫西俄德说被生出的众神有着“黄铜色的天空作为他们永恒的居所时”,我们这里的那个他者无宁是众神所居于其中的世界。不过世界本就早于诸神而在,它让诸神们居住,但居住本身和它的存在无关。世界足够神秘,因为就算是诸神也有命数。无论希腊人再怎么对万事万物赋予人格神的面孔,他们也终究无法穷极大地所拥有的一切,在“命名”能力也不能达及的地方,世界的背面出现了,城邦(更不用说王权)也就停止了它的脚步。
我不知道这场战争具体如何结束,因为它太隐微难测,又太久远了。不过在今天,即使亚里士多德那里的王权,也早已被赶出了舞台的中央。今天谁又居于人类的城池之上,对一切享有着权力呢?不过这一切也同那场十分遥远的战争无关了。
亚里士多德的教导:不要对复杂问题给出简单答案。要对问题的复杂结构给予充分的展开,从对每一个部分的解决中获得对整体的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