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飛之死
作者:陶曉偉(2021年,平時作業)
黃、暗黃、暗黃的,沾染著積年血污和骯髒垢跡的帳頂,兩根粗壯且結實的帳繩交錯,帳頂被撕裂成四瓣,然後逐漸黏合到一起。繼而又撕裂開來,旋即再次貼合,帳頂的污垢終於清晰可見了。
“恁娘,總算是醒過來了!”
他偏過頭,帳門晃了兩下,帳外狂風呼嘯,聲響隨著晃動的縫隙傳進帳裡,可他卻察覺不到風。帳門邊,丈八蛇矛倒插在地上,矛尾掛著甲,新縫製的,白甲。矛頭還掛著纓,朝地下垂著,纓毛險些碰著地面。地上散落滿了酒罐子,有的沒碎,有的卻碎了。碎片、殘酒、湯汁、帶血的肉骨、混雜著不同人體味的嘔吐物,營帳似乎沒有能下腳的地方了。可是矛上的白纓卻很乾淨,對久經沙場的蛇矛來說,它似乎是新客。槍矛上的纓理應是紅的,據說是為了鼓舞士氣,可它卻是白的。它知道自己終究會變紅的,和白甲一起。
白、雪白、刺目的雪白。屋裡只有微光,黑天點著燭火。可是白纓白甲自然發著光,耀目的光。他立刻別過頭去,眼睛被刺得生疼。
“做的是什麼他媽的鳥夢!”
他根本不知夢到了什麼,再進一步,這可能根本就不是夢。他驀地陷入黑暗裡,他知曉,他迫切地想要出來。他現在終於醒過來了,可他好像忘掉了緣由。
甚至,他根本沒有醒來。聽那些深夜入帳稟告的兵士說,他睡覺必不合眼,鼾聲如雷;有時瞪目豎須,與平日訓責軍士時無異。他還曾夢遊出帳,如若再配上些胡亂的夢話,他睡著,或醒著,並無二異。
他急切地想要閉上眼睛。他閉上,他再睜開,眼前的景象全然沒有變化;再閉上,他還是能看見帳頂、蛇矛、兩抹亮眼的白——他也許根本沒有閉上。如若放到現代,醫生會說,他患有病理性眼瞼閉合不全綜合徵,並且整夜未閉眼,眼睛本就乾涸;加上前段時間勞累過度,他的眼淚大概早就流乾了。人沒眼淚,是閉不上眼睛的。
“不閉就不閉,隨他去吧!”
他板起臉。平日裡,他只要板起臉,必然有兵士遭殃;近幾日狀況更是惡劣。所以板臉成了他的象征,他的威嚴——成了他的責罰兵士的荊條。可是這次,他的跟前沒有兵士,甚至沒有活物——也不是全然沒有,仔細找找,嘔吐物裡興許會有蛆蟲。
他板起的臉動了,嘴咧開,閉攏;腮幫、兩頰,鼓起,癟下。但是圓睜的眼絲毫沒有改變形狀。
“老子能講話!他娘的,老子還能講話!”
講話,那便講吧。帳門聞聲而定,變得堅硬起來,它再也不晃了——呼嘯聲旋即停止了。方才風吹不動的燭火,現在卻倏然抖動起來,暗下不少;營帳裡的光飄忽起來,似乎想要回到那個至黑、至暗的,無光的夢裡。
“我姓張名飛,字翼德。世居涿郡,家裡頗有些莊田。我愛喝酒吃肉,平日順便做些賣酒屠豬的營生。錢多無益,我願散財,結交天下豪傑。你看這征軍剿賊榜,看便看吧,歎什麼氣?”
“這人唇紅臉白,長得倒還算端正,像個窮書生。可他耳朵奇大,一雙肉耳垂耷拉著,像我下酒的豬耳朵;這人肩膀寬厚,手臂也長,像那山頭的老猿。身長七尺有餘,豬頭猿身,不為國出力反在這兒歎些喪氣,不知道是哪來的鳥人!”
說罷,他定住了。他一動不動,只有張開的嘴——嘴也未動,如若細看,能看到一根絲線,一根透明的、看不到的絲線,牽動著他的嘴角,緩慢地向上;他的兩頰的肉,跟隨絲線,挪到了顴骨。他或許在笑,可他的眼,眼袋,眼角,沒有皺痕。
“我爹喝一輩子酒,吃一輩子肉,我也喝酒吃肉一輩子,我爹活我的,我活我爹的,那我活個鳥?早就聽說黃巾賊亂,過個把月我田產都不知道會被誰搶了去!這位先生天生異象,談吐不凡,非常人也,我倒不如賣掉田產,招點勇夫,跟著他做點大事。”
語畢,他咳嗽起來。再一開口,他齒縫裡沾滿了血。他好像得了肺炎,所以咯血。他喉嚨裡感覺不到腥甜,甚至,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喉嚨,可他還能講話。血在齒縫裡,滲出,幾欲滴下。
“我們三人”,中間似乎少了什麼,他也許講了,被咳嗽蓋過;也許沒講,融在咳嗽聲裡、血裡。“在桃園裡,我早就讓人準備好了祭禮,烏牛白馬,我到現在還記得。這是以前那群契丹人的結義禮,要喝血,闊氣的很。”一滴血從牙縫裡落下來,融進地上的穢物,不見了。
“我們喝血燒香,跪拜起誓,結為異姓兄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我們以年齡為序,玄德年長,做了大哥;我年紀最小,做了三弟。”他愣了一下,好像丟了東西。應該是剛剛落了的一滴血,消失了。
“祭罷天地,我們宰牛設宴,招來了全鄉有脾氣的漢子,小桃園,幾百人,喝酒!吃肉!好不痛快!我賣掉莊田換來的錢財,全拿來安頓那些漢子爹娘老小了。我和那群漢子說好了,這一去,黃巾不除,就他媽的不回來了!”
“黃巾除了,咱也不見得有命回來。這一去,命就交代在沙場上了。我殺一輩子豬,一輩子的豬被我殺,我拿屠刀,它們怕我,見我就跑,卻也跑不脫,終究被我殺。它們倒不如拱我,一隻拱我,我殺;十隻拱我,我殺不過。”
“我有力氣,我殺豬,我宰狗;我有錢,我買田地房產,我結交天下豪傑;我有名望,鄉里人都敬我、怕我,我有什麼不滿足的?天不下雨,地不產糧,我跪拜,我祭天;連日暴雨,糧爛地裡,我也跪拜,我仍舊祭天;朝廷苛捐雜稅,我交;官吏克扣糧食,我交;經年動亂,出兵要征軍餉,我也交。可我祭天祭來個連年乾旱,交糧交來個黃巾賊亂;糧沒了,命也要沒了。我拿著屠刀殺了小半輩子的豬,到頭來,天要殺我,人也要殺我,我反倒成了被殺的豬。今天我屠刀換鋼矛,我——”
他猛地起身,一雙黑腳插進污穢裡。他胳膊順勢向前探,要抓那倒插的、系著白纓披著白甲的、屠刀換的、點鋼矛。燭火被他帶起的風幾近吹滅,可未冒白煙,又重燃起來。他的影子,隨燭光搖動幾下,似與那矛重合了——他好像抓到了矛!
“將軍上馬——”他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皮影戲。他看到絲線,透明的、影中的絲線,穿過他身體的絲線的影。他成了將軍——拿刀的、皮影裡的將軍。燭光、浮影、白布、將軍、戰馬、長刀、奸賊。他的身體凝在半空中,他不想動,或是不能動,但是嘴裡卻依舊唱著。“斬!奸……”他湧起氣血,想要唱完尾腔,可腦中分明地響起“啪嗒”一聲,像是重物落地時的聲響。
可他身邊全然沒有東西能夠落地了。他想起,一隻蒼蠅,夏天的,一隻蒼蠅,在營帳裡嗡鳴——也許是一隻蜜蜂,或是一個犯錯的士兵——終究是不重要的東西。它盤旋著、無措地跑,被手,或是手拿的鞭杖,驅趕著。它最終撞在門上,“啪嗒”,細微的、清脆的,逐漸消失在黑裡。
聲音在腦海裡徘徊、放大,他看到了一群豬——豬圈裡的一群豬,擁擠,搶食,發出聲響,可並不是這聲響。它們毫無顧忌地露出後頸,其中一隻——最前面的那只,它的頭突然掉了,“啪嗒”,像是重物落地時的聲響。
粉紅的豬頭,流血。在他猩紅的眼中,暈開一片更深的紅,它們逐漸模糊,又變得真切;它們排開,後腿站立,但是沒有露出兩排乳頭——它們好像穿著衣服,黑色的,像盔甲。
他終於看得清了。他開口。
“我駕高馬,在那橋前,一手,挺起那,矛!”燭火晃動愈烈,他的影模糊起來,模糊的人影舞起了矛,模糊的矛影,環繞著人。他呼吸急促起來,齒縫的血沒來由地,湧到眼眶裡,他的眼睛,如帳頂,被繩,被血,分成幾何的、規整的、美的,四瓣。
“橋頭很高,我在馬上,我更高!看那賊將,在橋西,排成一字。好啊!好啊!那一排,豬;豬圈的,豬;待我宰的,豬!它們一齊拱啊!呵,我知道的,不敢,他們不敢!這些人,策馬長槍,一世,到頭來,還是一群,豬!
他一頓,血滴一滴;再一頓,血再一滴。他似乎很不滿意。燭火晃動,帳內忽地明亮,人影現;旋即又暗下來。一明,一暗,明,暗……
“將軍上馬——斬奸……”他忽而連貫起來,血也不再滴了!
“賊!”
“燕人,張翼德,在此,誰敢與我”他停下,他預備;他要吼,他要把全身氣力吼出來,喊碎那,夏侯傑,那曹操,那豬,那營帳,那矛,那白纓,那甲,那燭光。
他呼吸急促,吸得急切,呼得短促,呼,吸;他氣血翻湧,全身的氣,全身的血,在向上湧。下巴溫熱,耳朵發燙;鼻尖開始酥麻,兩頰變得火辣;眼窩開始刺疼,眼珠子,眉毛,額,他的臉,整個臉,整個黑臉,開始泛紅。
泛紅,脹大。他向下看,是眼窩,是兩頰;他向上看,是眉,是額;他向前看,是帳門,是蛇矛,是驀然凝住的,狡黠的,燭光;是四周的,隆起的,逐漸隆起的,血,和肉。他在膨脹,他意識到了,氣血湧至頭頂,那自然的、膨脹。
帳門不見了,矛也沒有了,血沒有了,肉也沒有了。黑,是黑,是他逃出的,無可名狀的,黑!他知道,時機到了!
“啪嗒”,聲音趕在他開口前,響起了。他想起了被他吹起的、腫脹的豬的皮,這聲微響,總會在腦中響起,在它爆炸之前。
帳門、矛、火、影。光,他又見到了光!白甲上沾上了血,似乎從來就在那裡:白,紅,還有隱隱的,黑,黃。
他的眼漸漸明晰了,白甲,紅血,黃皮,黑眉——他的甲上,有著紅的、他的血;黏著,連眉的,他的皮。他低頭,感覺臉上有東西要一齊墜下——或許不該稱之為臉,那層能夠包裹筋與肉的皮,那才是他的臉,可它現在破碎了。附在亮堂堂的白甲上的他的破碎的臉。他又急忙抬頭。
瑰麗的彩遮住了白甲的白,白甲暗下來,燭火卻亮起來。他定住,他的腿不動了,身子也是,手也是,還有頭。可他嘴角的筋抽動,肉應著剝落。輕靈的紅,劃出舒緩的弧。
白甲、白纓、白骨,白,刺目的白,黯淡的白,燭火中,那白,安然地填滿屋子。帳牆上的影子,變幻著,浮現出顏色,他看見一位赤面長髯者——他眼裡,血浸透的眼裡,出現的臉自然是紅的,但他堅信,他不會看錯,因為有長長的、黑色的鬚髮,那個隨著滴入污穢裡的血消失的,他的記憶。
“二哥!”
他僅有的、所有的氣,他磅礴的、傲人的血!他的嘴角牽動了,他的兩頰也動了,他的耳動了,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額!臉上的筋絡抽搐著,擰作一團;地上的蛆扭擠著,爭著搶著地下的血肉;肉應著筋剝落,一塊,一塊,形成一道,一道,舒緩的弧,弧與弧交錯,形成一彎,一彎,皎潔的月。燭火安然地亮,白甲,白纓,白骨。
血肉嘩浪浪地落,地上濺起了血、污穢、他的記憶。他看見自己破黃巾,下江州,降嚴顏,敗張郃,那柄屠刀——點鋼矛,沁入的污的血,他終於不是待天殺的、人宰的豬了。他,同他的大哥、二哥,他們征戰——殺人、破城——殺人、殺敵——就是殺人,他們成了永久的屠夫。他拿起刀,他成了屠夫,他看著城中降兵——放下武器的,待宰的豬。可帳牆上印出的美髯公——二哥,反縛著手,地上倒著一柄刀,青龍偃月刀——屠戶的刀。他站著,對面拿刀的劊子手,也站著;他漸漸變換了樣子,美髯公——他的二哥,耳朵、鼻子、尾巴,粉紅的皮,袒露著,兩排細小的乳頭。
他不願看了,可他眼睛不閉,畫面也許不在牆上,但卻在他眼裡。他憤怒——只剩下憤怒了,他的氣、他的血、他的肉,都消耗殆盡了。他要為二哥報仇:是為了二哥,還是為了報仇?報仇、殺人:殺人成為屠戶,不殺,便是待宰的豬。屠戶永遠是屠戶,他的爺爺、爹爹、他;他大哥、二哥、他。可二哥,拿著刀的二哥,永久的屠戶,被刀砍了脖子。
“爾等速備白旗白甲,三日之內我要取那群吳賊狗命!”
他聲音打著顫,是憤怒,是恐懼?但終究只是感覺。他在期待著。
“此事有關我兄長之仇,誰敢違了期限,殺!”
皎月彎彎,又過幾輪。臉上的白骨便多過了肉。不多的幾塊肉、鮮紅的肉,隨著筋脈抽搐的;鮮紅的肉,像屠戶難以剔下的、骨縫裡的,豬的肉:狗啃食盡的骨頭,他,怒目圓睜的骷髏。
吳賊,他看到了那群吳賊。他的眼,裂著幾道,血狀的溝壑;眼前賊人,隨著那幾道溝壑,腿與臀、臂膀與身子、頭與肩,生生分裂開來。燭火安穩,安穩地發光,安穩地暗。
仇賊暗下去了,他們似乎要逃,似乎已然逃遠了。他曉得,他已不能再等了。那群熟悉的,肥壯而倉皇的,待宰的豬!他看見,他終究拿到了蛇矛!四裂的、紅的蛇矛!他看見,揚在風裡的、嶄新的、紅的纓!燭火將熄,幽暗裡,燃著紅甲,紅纓,紅的骨!
“燕人張翼德在此,吳賊,納命來!”
他看見,那群賊,那群倉皇的賊,他們的頭與脖子斷裂開——他們終於沒有了頭顱。
他笑了,他完成了自己作為屠戶的,最後的使命——他的二哥,失了刀的二哥,留下的使命。
他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這是屠戶的習慣,他要誇揚他那,堅硬的、粗壯的,支撐他生命體征的,脖子。
可這次,他的手好像落了空。
“啪嗒”,一聲粘連著的、沉悶的輕響。他眼前黑了,霎時又亮起。他昏沉,他好像喝完酒,他又好像旋轉著;他眼前好像閃過兩張臉,兩張倒掛的、人的臉,可他似乎並不認識。其中一張臉突兀地猙獰起來,使他想起,那些被犯錯的、被鞭撻的,兵士的臉:那些醜陋、脆弱、帶血的臉,那些長相各異,但是表情劃一的臉,像帳裡,沉悶的、眼球凸起的,蒼蠅。
他看到了,這兩張醜陋面孔帶動的身子,手,握著刀。猥瑣的、倉皇扭曲的臉;短小的、黯淡無光的匕首——兩位新晉的、不合格的屠夫。
安靜,出奇的安靜,若不是安靜,他又怎能聽到沉沉的悶響?帳裡點著不少蠟燭,有的滅了,有的還亮著,可障壁上沒有光影。他終於知道自己醒了,他掙扎著,掙扎著翻,掙扎著翻著,想要起身。
“啪嗒”。一顆頭,在地上彈了第四下,終於落定了。范疆倉皇拽過身旁白甲,裹著這顆頭,招呼張達,走了。案板上,放著隔夜的下酒菜:半顆油紙包著的豬頭。